故乡是一顶绿帽子

故乡是什么?故乡似乎是文学中那个温良恭俭的小媳妇,丈夫重利轻别离,她只皱着眉头拍着阑干,织着粗布刺着绣,侍奉公婆,奶大孩子,死不改嫁。
这大概是大多数人对故乡的基本要求,她应该是记忆公式里的一个常数,以致于你漂泊到任何地方,只要大年三十之前你买好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就能立即跳进这个公式里,把自己从一个遥远的地方置换出来,不辞劳苦地投入一场温暖的感情。
明月千里寄相思,春风又绿江南岸,乡音不改鬓毛衰,洛阳亲友如相问,催泪指数A++,一想到故乡还会是那个温良恭俭的小媳妇,多少汉子卑屈得可以命都不要。
故乡当然是在变化的,逼迫故乡没有改变是一种自私的洁癖,是游子的一种无耻的强迫症。
可是,只要你去过远方,在江湖里身不由己直把杭州当汴州,你就要知道,故乡是一个只要你走出去就注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每离开一次就陌生一点,每离开一次就隔阂一点,每离开一次就尴尬一点,每离开一次就是一顶绿帽子。
而这顶绿帽子正是你必须获得的在一个异乡生活下去的理由,乐不思蜀是个好事情,因为蜀已不是蜀,也不必再是蜀了。这种情感是对当下最好的把握,它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的,真实的是你拥有的东西、占有的城池、接近的人。
一个家就是一个城池,哪怕你还欠他三十年的贷款,甚至你连城池都没有攻下,那么你安营扎寨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所以,一栋大楼里这间是湖南,那间是江西,楼上是山东,楼下是河北。

如果故乡还是那个温良恭俭的小媳妇,我想对她说,我走了之后,别苦了自己。

门前七棵梧桐树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最蒙昧混沌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季节,那是长夜晦暗的季节;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我们的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的眼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径直奔向天堂,我们都径直奔向另一条路。——狄更斯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老五点了烟,递给我,我拒绝了,这个时候造成一点同病相怜的气氛总是不好。我笑笑说,保重身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五也笑笑,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说,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故乡了。这话让我一怔,也想叹一口气但是止住了,转身钻进车里去。车子走了,我扭回头看他站在路边,夹着一只手抽着烟,一群黑色的鸟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离悲伤的场景愈远愈好,我自私的想。半年多,老五终于把祖屋卖掉了,赢了和他家二姐的遗产官司,期间有多少众叛亲离手足睨墙的戏码,我不用感叹,最伤身的,莫过于一个情字。人世间的事非你情我愿,但也不过如此。
  卖掉祖屋,不单单是失去故乡,而是与不去想便会忘的过往恩断义绝,是切断脐带切断联系。我能理解那些在大灾面前固守家园的人们,流离失所失去的何止一间房屋。往后不断飞驰而过的树、房子、窗户,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这个故乡紧紧相连的是一个点,那是心中的原点,是所有故事千变万化的起源,无论我们在或短或长的人生中经历些什么,爱有多浓或仇有多深,最终朝觐仍心怀感激。背井离乡,人生的半径越来越长,到头来当那根线快要崩断的那一刻,才豁然感知到这种力量这种惯性。我想我明白老五的悲伤了。
  我们真正想讲的故事,都是以自己为主角。在这里我停顿了很久,关于故乡这个话题,我想我已经生疏了,远不及十八岁那时藏在被窝里写诗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清晰。许多人羡慕背着乡土上路的孩子,他们说,你有一个如此清晰的故乡,它善良,它稳定,它牢固,像大树一样盘根错节,它有这样永远不变的属性,他们说这才叫家园。多年后,我在楼下看到有人家办丧事,纸车纸马摆在楼口,有人在局促的棚屋里祭拜,路人避开一旁匆匆而过,城市太大了人太多,欲望那么可怕,必须以这样的冷漠自处保护自己。最深的感情莫过于每天看到巷口坐着的婆婆还在,便喜上心头。
  是的,最让人感触的是,过了很多年,那些依然不变的东西。我打开窗,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风景却涌入窗户,涌进心里。真有这么七棵梧桐树,不是在梦里,甚至他们还在那里,耳边响起Country Road,他们就化成人形起舞,所有的感情都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