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把手伸进这冷风的夜

喧嚣纷扰的社交季节逐渐接近尾声,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忙着准备离开城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计划把一家人带到诺佛克海滨去,孩子们可以在那里洗海水浴,丈夫可以打高尔夫球。我们告了别,说好秋天再会面。但是在我留在伦敦的最后一天,刚从陆海军商店里买完东西走出来,却又遇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带着她的一儿一女;同我一样,她也是在离开伦敦之前抓空买最后一批东西。我们都又热又累,我提议一起到公园去吃一点冷食。
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很高兴让我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我的邀请。孩子们比照片上看到的更招人喜爱,她为他们感到骄傲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年纪也很轻,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一点也不拘束,只顾高高兴兴地谈他们自己的事。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漂亮,健康活泼。歇息在树荫下,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一个钟头以后,这一家挤上一辆马车回家去了,我也一个人懒散地往俱乐部踱去。我也许感到有一点寂寞,回想我刚才瞥见的这种幸福家庭生活,心里不无艳羡之感。这一家人感情似乎非常融洽。他们说一些外人无从理解的小笑话,笑得要命。如果纯粹从善于辞令这一角度衡量一个人的智慧,也许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算不得聪明,但是在他自己的那个环境里,他的智慧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不仅是事业成功的敲门砖,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女人,她很爱她的丈夫。我想象着这一对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灾殃祸变的干扰,诚实、体面,两个孩子更是规矩可爱,肯定会继承和发扬这一家人的地位和传统。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俩的年纪越来越老,儿女却逐渐长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结婚成家——一个已经出息成美丽的姑娘,将来还会生育活泼健康的孩子;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显然会成为一名军人。最后这一对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孙敬爱,过着富足、体面的晚年。他们幸福的一生并未虚度,直到年寿已经很高,才告别了人世。
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这种想法也常在我心头作祟),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象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象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作者:毛姆,《月亮和六便士》节选。

上图是梵高的《星空》,久看能哭。只有把手伸进这冷风的夜,才能分辨这安静的层次,它是有规律的,光线和空气就像打吊针一样缓缓输入你的体内,你听到了星星的宽恕风的解释,坚定的想要走出去。我不觉得人生必须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分,好像机器人般程式化,好像什么事你必须去争取,仿佛幸福跟主动权有必然关系。有时候就交给上天吧,你努力生活就足够了。每个人都有自我定义人生的权利,把手伸进这冷风的夜吧,你快不快乐只有你心里知道。

转载:泊小豆《爷爷和我》

转载:泊小豆《爷爷和我》
原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a8cecab901019kya.html

爷爷和我
 
两岁时,我的亲生父母离异,年长我五岁的姐姐被判给了父亲,而我则因年幼,判给了母亲。遗憾的是,我的生母选择推脱,不愿意抚养我,74岁的爷爷说,我的亲孙子,我来带。从此,我的生母与我断了所有联系,我的世界里从此没有了她。父亲的工作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北京,姐姐也去了父亲再婚的家庭和继母生活,继母因为不能生育所以视姐姐为己生。而父亲因为工作只能把我托付给爷爷,每隔两三年才能回北京看我一次。这一托付便是十多年,终日和我相伴的只有我的祖父。孩子对亲情的是非感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在我心底,只有爷爷对我的疼爱没有任何瑕疵,爷爷对我的意义超过父亲。很小时候的事儿我并没有印象,都是家里人讲给我听听,我也只是听听,但我记事起的很多事儿都铭刻于心。因为同学们都有爸妈陪伴而我没有,对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从小就被邻居家的小朋友编顺口溜来讽刺的感觉或许很少有人能够体会。
 
1. 爷俩 童年
 
我的爷爷生于1913年农历二月,用他的话说是经历了四个朝代。我祖上是旗人,曾祖母是德国人,爷爷是混血,是一位留洋西医,传统和西洋构写了他传奇的一生。爷爷年长我72岁,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他很老,那时候爷爷留着不长的花白胡子,头发也是银白色的,不掺一根青丝。他有时会穿一身老中山装,有时又会穿戴老传统的长衫马褂和小圆帽儿,曾经也给我做了一套,可我嫌土气,从没穿出门过,爷爷就一直保留着。爷爷很瘦很瘦,年轻时一米八的身高,老了就缩了水,微微弯起的脊背,手指已经被烟草熏黄了,看上去却很精神。
 
奶奶在我父亲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爷爷和儿女孙儿们在老四合院住了半辈子,退休后,儿女们纷纷离开他自立门户,而他也开始一个人的独居,直到我的出现,小院儿成了他和我独一无二的世界。我家的四合院坐落在京城最老的恭俭胡同里,紧挨着故宫北海后海什刹海景山和鼓楼,位于地安门内,现在已经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传统的范儿深受小资们的喜爱,也是老北京们享受生活的安逸之地。在我的儿时,这里只是北京最老的居民区,那时没有被开发,一切都保留着皇城根儿下最老的传统和民俗,老人们孩子们相处和睦,很少有人意识到这里将来会变成全北京最昂贵的地皮,而我也一直觉得自己住在北京城最老最破的地方。如今,许多胡同大杂院已不复存在,改造后的胡同已不再像从前,现在很多古老的院墙上依稀可见巨大的拆字,老北京的文化逐渐在萧条在消失。我家的四合院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如今也成了很多游客喜欢参观的地界。小院儿是老北京最传统的格局,前前后后院里院外很多树是爷爷亲手种的,院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还有一小块儿菜地,我们爷俩餐桌上小菜都是爷爷每天耕耘的结果。
 
我的家族很大,爷爷有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八个孙子三个孙女,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而我爸是最小的孩子,我也是所有孙辈儿里最小的,最大的侄儿只比我小两岁。爷爷对后辈很疼爱,对每个孩子都会关心,他从不奢望孩子们的回报,他只是负起身为家族最年长者的责任。因为最小,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哥哥姐姐对我也很照顾,小时候最开心的也是哥哥姐姐们来爷爷家玩,因为终于有人陪我开心地玩儿了。但每次晚上他们要走的时候,也是我最失落的时候,一是因为没人和我玩儿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可以回到爸妈身边,而我不能。长大后有次爷爷对我说,那时候看着我孤单的眼神儿很心疼。他告诉我,在我4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对他说:“爷爷,我能喊你一声儿爸爸么,就一声儿。”当时爷爷眼泪都下来了(不过这事儿我是不记得了)。从此,爷爷在心里更加偏我。
 
从小我就是家里的孩子王,我年龄小,但辈分大,几个侄儿外甥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喜欢带领他们占山为王,在小哥的影响下,我在蔫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经常玩玩恶作剧伍的。我从小话就不多,看上去属于乖巧可爱的男孩儿。但其实我很任性,馊主意跟喷泉似的往外冒,做了坏事儿经常会表现出一副可怜样儿,大人们尤其是爷爷就舍不得指责我。但爷爷从来不会过分骄纵我,我如果做错事儿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一定会给我相应的惩罚,让我从心底里知道这样做伤了爷爷的心。我6岁,小哥带着我偷拿爷爷放在桌上的零钱买汽水,而我在拿钱的时候被正巧进屋的爷爷逮到,立即招供。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小哥买了两瓶汽水回来,罚我俩看着桌上的汽水站了一个下午,直到开晚饭。吃饭的时候,爷爷打开汽水递给哥哥和我,说,喝吧。我俩开心地抱着瓶子喝起来,爷爷接着说,偷窃的行为是可耻的,以后想要什么就和爷爷讲,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求是合理正当的,但为了满足欲望去偷其实是看不起自己个儿。当时的我并不太懂,但我知道偷东西在爷爷看来非常丢脸。自此,我和小哥再也没有偷拿过长辈的任何东西。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问爷爷你喜欢哥哥姐姐还是我,爷爷就说,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说,爷爷你肯定喜欢哥哥们。爷爷就笑了,说你们都是我孙子,哪个都喜欢,但我悄悄喜欢你多一些。我听完就心满意足。很小的时候,哥哥姐姐来看爷爷,我对他们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爷爷。听得所有人哭笑不得,我爷爷就亲我。大侄儿比我小两岁,大哥经常带他来爷爷家,爷爷很疼他的大重孙。有次我看到就很生气,说,那你和他过好了,我要离家出走。爷爷就说,你是叔叔,要懂得谦让。我就哭了,说我只有你一个人啊。爷爷就没说话,把我抱在他腿上。哎,我小时候嫉妒心好强啊... - -
 
我读的小学也在一条胡同里,米粮库小学,如今已经没有了,并入了现在的什刹海小学。我不是特别调皮能闹的小孩儿,但喜欢发呆看闲书,桌上有一只蚂蚁都能把玩一个小时,课间会跑到胡同口看过往的行人、流浪狗和寥寥无几的汽车,因此,我成绩不好,老师也拿我没办法。但爷爷从来没有因此对我发过火,只是嘱咐我不能跑远了。
 
7岁,我第一次吃麦当劳,是爷爷带我去的,长安商城内家。爷爷给小哥和我点了很多好吃的,现在还保留着一张当时爷爷给我和哥哥拍的照片,照片里我和哥哥笑得很傻,鼻尖上还有番茄酱。也是这一年,身体一直很好的爷爷要做手术,我也因为爷爷住院而住到大姑家。两年没见的父亲也突然从国外回来,还有伯伯姑姑们的交谈和神色,让我意识到爷爷病得很重,八十岁了手术风险很大。从长辈们的交谈中和爷爷回避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爷爷会离开我,再也不会和我在一起。手术前一天,爷爷特地让大姑把我带去医院,抱着我说了很久的话,快要走的时候,我抱着他的脖子说:“爷爷你死了,我可怎么办?”爷爷听后紧紧抱着我,亲我。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周围漆黑一片,我很害怕,也是从那一刻,我开始思考如果爷爷不在了,我该如何生活。后来手术很成功,爷爷醒来第一句就是问我在哪儿。这件事以后,晚上我经常会拉着爷爷的背心睡觉,会想爷爷年纪大了随时都会离开我,而我该怎么办,也正因此,我开始学会独立,什么事都靠自己。
 
8岁,三年级,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我回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对着作业本愣神儿,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原因,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点了支烟出了屋,后来我写了一篇<我的爷爷>,被老师当着全班点名说我不按要求写作业,同班一个小孩儿说,H没爹妈!从此我便被班里的男生嘲笑,我回家一个人哭了很久,爷爷问我为什么哭,我愣是什么都没说,而爷爷就抱着我摸着我的头,我就放肆地哭,这件事儿我一直都没忘,每每想起来都怅然若失。也就是那时起,我对父母怨恨的种子开始发芽,变得沉默寡言,朋友很少。
 
爷爷手很巧,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爷爷亲手做的,至今我还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下,时光就像回到了童年,爷爷把新做好的玩具递给我,我如获至宝。每年生日,爷爷都会给我买个礼物。印象最深的是,9岁,爷爷送了我一个变形金刚,因为每次我都会趴在西单百货大楼的柜台前盯着那一排玩具两眼放光(这是我哥形容我的)。那会儿一只变形金刚足够一胡同的小孩儿崇拜你半年了,收到礼物我特别开心,爷爷搂着我,用胡茬扎我。
 
晚上我一般都和爷爷睡在一起。老院子那时候没有暖气,北京的深冬气温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家里只生炉子。冬天,临睡前爷爷会帮我把暖炉放好,被窝很温暖,有时爷爷会提前进被窝帮我暖床。夏天,爷爷会给我摇扇子,直到我睡着。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有他留学时候的事情,其中一段儿有关初恋,我哪儿听得懂哦;有皇城根儿大杂院里的人情冷暖,有一段儿关于我们胡同一个疯女人,据说是因为男人抱走孩子抛弃了她才疯掉的;有他和病家儿之间生死悲喜,有特殊时期家族的兴衰荣辱,当然最多的是各种神话故事。记得有次,我很早爬上床喊,爷爷来陪我睡觉嘛。爷爷笑眯眯地躺在我身边,说好嘞。我说,爷爷你怎么不摘假牙。爷爷想了想说,今晚我要做个美梦呢,梦里得吃好东西,我得戴着假牙才能吃噢。我大喊,爷爷你骗人,你是要等我睡着去打麻将,哼,我不喜欢你。爷爷连连说,哎哎,你个人精啊。然后起身去洗脸洗脚,认真地刷假牙。末了,钻进我的被窝,悻悻地说,小子,老子今晚梦里只有眼馋的份儿啦。我就搂着爷爷使劲儿地笑。爷爷就咯吱我,我身上痒痒肉多,就止不住地笑啊笑。
 
小时候我特别遗憾,问他为什么我们之间会相差那么多岁,永远无法超远。爷爷坐在小院儿的摇椅上,冬日的阳光照射在他一丝不苟的白发上,散射出来的光是银色的,非常好看。他笑着告诉我,傻孩子,有一天你就会发现这个差距会缩小,直到没有。我不懂,说,你是说你不要我了吧。爷爷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我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又问我,你长大了,我动不了了,你会要我吗?我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爷爷点了支烟,说,那时候我就不在了。我说,那你去哪儿?他没回答,我也就没再问。不过这件事儿我琢磨了很久,长大几岁才慢慢懂。
 
夏天的夜晚,爷爷和我一起在屋顶看星星。爷爷告诉我每一个星座,分别代表什么。从小我就觉得爷爷什么都懂,他爱看书,讲故事绘声绘色的。微凉的夏夜里,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在一起,一人抱着一半大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吃着吃着就抬头看看漫天的星星,爷爷指着天空说,这一颗眨眼的星星是豆豆。我吃着西瓜说,喏,那一颗最亮的星星是爷爷。现在,我爷一定变成了那颗最亮的星星。
 
爷爷喜欢听戏,年轻时和许多京城名角儿私交甚好,经常会和我说起年轻时听戏的故事,也会唱几段儿,但我对京剧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爷爷钢琴弹得非常好,是曾祖母教他的,爷爷一直都没放弃过弹钢琴,我的钢琴启蒙老师就是我爷爷。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练习对年幼的我来说很是枯燥,爷爷不会强迫我,耐心地劝我坐在钢琴前,有时我闹着坚决不弹,爷爷就自个儿坐在那儿开始弹琴。听着爷爷弹的曲子,我会不禁惭愧,乖乖坐回去,认真练习,而爷爷一直坐在我身后默默听我弹琴。碰到我弹不好的地方,他手把手地教我,指法节拍节奏和乐感,都是在爷爷一点一点反反复复地指导中培养出来的。从爷爷身上,我渐渐懂得耐心和坚持的力量。
 
记得爷爷八十岁的时候,手就开始不自主的震颤,就是哆嗦,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有。我有时候看他掏钱啊,端东西啊,吃饭啊,喝水啊,打洋火啊,手都是抖的。我就好奇,问他,爷你的手怎么了,你是紧张吗?他说,人老了都这样。我说,啊为什么?他只说,生老病死由天定。哎,我爷爷总是这么深奥。但自此以后爷爷就不再碰钢琴了,可他希望我好好学琴,不为别的,只因为音乐是一种生活,是一种乐趣。
 
爷爷非常爱干净,屋里也一直都收拾得整洁。家里很多物件都破旧了,但总是擦得明亮。从小爷爷就要求我必须要养成爱干净的习惯,衣服脏了就要换新的,要勤洗手。小时候爸爸给我买过一双新皮鞋,那时候正冬天,皮鞋刚穿第一天就被化雪后的泥水溅脏了。我回来很委屈,说鞋脏了,爷爷就帮我一点一点擦干净,第二天居然又和新的一样。爷爷爱干净的习惯一直保持着,而我也一样,家里不乱衣柜整洁,都是受爷爷潜移默化的影响才养成的。
 
每年过年,孙子外孙重孙们都要从大到小排起来给爷爷磕头,这是我家的老传统,爷爷会给每个人压岁钱。每个孩子都会领到一个悉心包好的红包。每次轮到我,姑姑伯伯们就说,你得多给爷爷磕几个头。我说,凭什么呀。他们说,你磕得越多爷爷给你钱越多。我说,我就磕一个。我大姑说我特别轴,好像真是,从小到大一直轴过来了。其实,爷爷包给我的钱是最多的,他会悄悄告诉我,一会儿拿到红包不能拆开给哥哥姐姐们看。
 
9岁那年暑假,大哥从广州回来,带着他儿子一起来看爷爷,大我三岁的小堂哥正巧在爷爷家和我玩,大姑和小姑也来看爷爷,几个人一起吃中饭。饭后,大哥拿出从广州带来的四个大芒果和一小袋红毛丹,这些热带水果当时在北京的市场上几乎没怎么见过。小哥和我都很好奇,眼馋着想吃。爷爷递给小哥和我一人一个芒果,给我大侄子也递了一个,大哥说这是给爷爷的,推脱着没让他儿子接下。小哥和我一起琢磨着吃芒果,弄得满手满脸都黄不拉机的,不过那芒果真心很甜,以至于我到现在都对芒果情有独钟。小哥吃完意犹未尽,又跑去和爷爷要芒果吃,爷爷继续拿了一颗给哥哥,大姑听到看到后,瞪了小哥一眼,小哥装作没看到,兴高采烈接过大芒果。大姑有些生气,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吃这些,留着给爷爷吃,听话。小姑也劝哥哥,哥哥显然有些不愿意,拿着芒果站着不动,爷爷笑着说,吃吧,还有一个呢。小哥俏皮地一笑,坐在沙发上剥开吃,爷爷说,喜欢吃就吃。我没有说话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们,思考着大姑刚才说的话,心里隐隐有点难过。晚上,他们都走了后,爷爷拿出剩下的一个芒果,递给我,我说,爷爷你还没吃呢。爷爷说,我吃过,不爱吃,乖,拿着吃。爷爷说着话剥开芒果,我说,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吧。爷爷笑着答应,可他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说,爷爷,等我长大了你想吃什么就和我说,我给你买。爷爷听完说,没白疼你个臭小子。
 
小堂哥只比我大三岁,经常来爷爷家和我玩,有时候我的大侄子也来,我们仨经常一起在胡同里打闹。小哥小名北北,特别淘气,喜欢打架,有次惹了我们胡同一个大孩子,结果他跑了,留我大侄儿在那儿,小可怜被人家揍了一顿,哭着跑回家,爷爷看到,问清原因,边安慰边说,北北你这叔叔怎么当的?小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吃苹果,我看到有些生气,拉着我侄儿,跑到那个大孩子家门口,趁着没人把他家大人自行车的气门芯给放了。从那儿之后,我的几个侄子基本都听我的。
 
小哥比我会说话,所以很会逗家里的长辈。而我好像天生就不太喜欢在人多的时候说话,多半沉默。有段时间,小哥住在爷爷家,经常和爷爷逗磕儿,而我话少,就在一边听着。小哥会经常讲他家里的事情,我会很羡慕,因为三伯和三伯母经常会给小哥买很多新奇的玩具,会带他去很多地方玩儿,而我几乎没有过。我看出,爷爷很疼小哥,这不免让我有些失落。我很自卑,因为我爸不在我身边,也没有享受过小哥口中的父爱母爱,总有种没有依靠的感觉,一直把爷爷视作我的唯一。当我看到小哥和爷爷亲昵,心里有种最看重的宝贝被夺走的感觉。心情不是很好,所以连着几天我都有些低落。爷爷看出我的不开心,有天晚上趁小哥睡着把我从床上背到里屋,什么也没说让我睡在他身边。我没忍住说,爷爷,我觉得自己不如北北哥。爷爷抬头看着我,谁说的?你比他们都聪明都可爱。我说,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爷爷说,你没和他们不一样,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很久我俩都没说话,很晚了,爷爷关了灯。黑夜里,我钻进爷爷的被窝。爷爷笑了,说,傻孩子啊,谁都代替不了你,你是我的小心尖。说完亲了我一口。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踏实。
 
爷爷慈眉善目,对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很少见他发脾气。他从没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也几乎没有骂过,只有一次,我也记得最深。10岁时,我爸给爷爷寄来了一张照片,是爸爸和姐姐的合影,爷爷一直藏着没让我看到。放学回来的我找玻璃珠时居然在桌板背后的夹缝里发现了这张照片,看着我爸搂着姐姐开心的笑容,我两把就把照片撕掉了,正巧爷爷进屋,看到了我的举动。我对他说,我恨你们所有人。爷爷第一次对我说了句,小兔崽子,你给我滚。我头也不回冲出了屋门,一口气跑到大石作胡同的同学家(我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那晚我没回家,第二天同学的妈妈劝了我很久才把我送回家,一进屋就发现爷爷坐在屋里抽烟,爷爷看到同学的妈妈连连感谢送她出了门,而我理也没理他就进了里屋。一天我也没去上学,爷爷也默不作声在屋外抽了一天的烟。傍晚,爷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喊我吃饭,我依旧没出屋,爷爷也没再喊我,一个人吃完收拾了了事。晚上,我抱着被子捂着头睡倒在沙发上,爷爷也进了里屋去睡觉。其实我一天没吃东西都快饿疯了,听着爷爷去睡觉就蹑手蹑脚跑到厨房去找吃的,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发现爷爷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我停下手瞪了他一眼,爷爷噗嗤笑了,我也没忍住就笑了。后来,爷爷告诉我,那晚他出去找我找到深夜,又怕我回家门是锁的,一晚上他也没合眼,心里很后悔。现在,想想那时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也很后悔。
 
2. 分别
 
读初二的时候,父亲终于能够把我接回身边生活了,但要离开北京离开爷爷。那时候是深冬,父母(我已经喊继母为妈妈)带着姐姐一起回到爷爷家,放学进门第一刻,我看到爸爸在和爷爷聊天,我心里特别激动,但很害羞,爷爷看到我招手唤我过来,爸爸拉起我,我低头没做声。爸爸说,崽,回去和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我听完,愣住了,看了眼爷爷,爷爷也在看我,目光对视的一刻,我看到爷爷眼里的期盼和无奈,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低下头,问爸爸,什么时候?爸爸开始说明天要去学校帮我办转学伍的,我听着,不敢抬头。妈妈和姐姐正巧走了进来,姐姐过来拉我,喊着小弟,我看到姐姐也很兴奋,不一会儿就和姐姐玩起来了。
 
要被爸爸带走的事情在我和姐姐开心的玩耍中渐渐被淡化,爷爷每天也乐呵呵地陪着我们去北京大大小小的地方玩,吃好吃的,爸爸帮我办好了转学等等手续。三天后,爸爸带我去东西单买了很多东西,我也第一次觉得爸爸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凶,对我还是很好的。回到家,我兴奋地给爷爷展示着爸爸给我买的所有东西,给爷爷讲着我们一天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爷爷摸着我的头抽着烟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应几句话。晚上爸爸让我和他睡,我欣然答应。我看了看爷爷,突然觉得爷爷的眼神中有一种忧伤,我一怔,但还是跑进另一间屋子。躺在爸爸身边,一股陌生的感觉止不住地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我有些紧张,突然意识到,我和爷爷要分开了,那是四天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分别。我问爸爸,你真的要带我走对吗?他说,是啊,已经告诉你学校都找好了。我当时一愣,坐起来说,那爷爷怎么办?爷爷一个人会死的。(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爸爸有些生气,口气很不好地对我说,你想什么呢,过年还会来看爷爷,快睡觉!我说我去上厕所,于是跑进里屋。屋里黑灯瞎火,只看到黑暗中的一点火星,闻到呛人的烟味儿。爷爷坐在床边默默抽烟。我披了一件衣服光着腿说,爷爷你知道我要走了吗?爷爷吓了一跳,被烟呛得咳嗽,拉开灯,看到我冷得发抖,边咳边让我快进被窝。我躺在床上,爷爷也脱了外衣睡在我身边。我说,你会不会忘了我呢?他说,怎么会,我会去看你的。他就搂起我,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我爸很生气地问我怎么上个厕所就跑了?我被爸爸的口气和眼神吓到了,其实我爸一直对我都很凶,很容易发火。爷爷赶忙说,豆豆习惯和我睡了,别怪他。我爸对着爷爷说,爸,你看你,惯得他一身臭毛病。我当时脱口而出,你不许骂我爷爷。我爸瞪着眼睛说,你还有理了。妈过来拉着爸,让我带着姐姐出去玩儿。
 
晚上回来,我爸对我说下午他去买车票了,买到了,后天傍晚走。我看了眼爷爷,他没说话坐在一边儿抽烟,浓烈的烟模糊了爷爷的脸,他闭着眼睛,我看不到他任何表情。入夜,下雪了,我说,爸爸我想和爷爷睡。他说,去吧。我对爸爸说了句,谢谢。不知道为何,敏感的我一瞬间觉得这句谢谢让父子之情变得凉薄。因为白天玩得太累了,爷爷一直在帮我收拾东西,而我很快就睡着了。雪下了一夜,第二天,伴着爷爷扫院子的声音醒来,我的脑海里徘徊着一个声音,这是我在这里最后的一天一夜了。我还没有和最好的朋友道别,没有和周围的一草一木说再见,没有去看我喜欢的那些野猫野狗,没有和喜欢我的街坊大爷大妈告别。
 
我匆匆起床,爸妈姐姐还没起来。爷爷看我出来,放下手里的扫帚,去厨房给我端了碗热乎的粥,还有他刚买回来的油条。我坐在爷爷身边吃完了早饭,出了门,一一去见了我心里觉得重要的人和喜欢的人,喂了小猫小狗,看了麻雀窝。女孩子哭了,男孩子给了我他们最喜欢的玩具,德爷爷留我在他家吃了饺子,我吃了两个说我吃了早饭了,德爷爷把剩下的饺子盛在饭盒里递给我,嘱咐我带回去给我爷爷。海奶奶拉着我哭了一鼻子,把家里刚炖的猪蹄儿全部让我端回家。张伯伯说,爆肚带回去给爷爷吃,炸糕自己留着路上吃。我都一一接过,哎了一声。满满当当提了很多东西回家,已经中午了,爸妈带姐姐去了北海,爷爷还在给我收拾东西。我说,爷爷你把我带来的这些也给我装着吧。爷爷看了看说,好。接着说,你爸上午还说带你一起出去。我说,咱们中午吃什么。爷爷说,我给你炖了肉。于是,爷俩开心地开饭,爷爷喝了酒,我一个人几乎吃了一整盘红烧肉。
 
晚上,爷爷做了一大桌菜,爸妈姐都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爸爸一直在讲他的事情,大伙儿都在听,我吃了两口饭,说,爷爷我想喝汽水。爷爷二话没说披上大衣准备出门买。我爸拦住爷爷,对我说,你小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外面有冰,大晚上你爷爷八十多了摔跤了怎么办。爷爷说,你别说孩子了,就这一两顿了,我去买。一会儿,我爷就买了四瓶北冰洋回来,让姐姐先挑口味儿。爸爸继续在讲故事,姐姐在搭讪,爷爷也时不时问几句。我一直没说话,吃了几口饭喝完饮料就说饱了。我爸看我碗里剩的,对我发火道,就说光知道喝饮料,给我坐下吃完!爷爷忙说,你们下午不在豆豆吃了很多街坊给的吃的,剩的我来吃就成。我没说话,跑回里屋去玩猫。听着屋外的爸爸一直在说,爷爷太惯着我了,我一身都是坏毛病。我坐在里屋的窗台上,难过极了,我想我爸应该很讨厌我吧。
 
晚上爷爷很早就和我躺在一起,我说,你关灯吧。他就关了灯。我俩一直都没说话,也没睡着。爷爷叹了几口气,我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爷爷抱住我,不一会儿我的额头就湿润了。爷爷哭了。屋里漆黑,我低着头,我看不到他老泪纵横,但我感受到他在哭。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是颤抖的。他说,豆豆啊,回去了一定要听话,不要让爸爸生气,要好好读书练琴,凡事要学会忍。我说,好。爷爷接着说,我老了,没带好你,对不起你,你别怨我,你爸爸有苦衷,他很爱你。我听完,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感觉爷爷一直握着我的那双手松开了。我说,爷爷,我好爱你,你不要死。爷爷紧紧抱着我,我听到他边叹气边哭的声音,他说,哎,你是我的心尖子啊。我不知道为什么,愣是没有流一滴泪。后来爷爷开始给我讲故事,讲我很小很小时候的故事,那些我没有任何印象的事情。听着这些我只觉得爷爷怕我长大,他希望我一直小小的,一直都能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方桌旁看着爸妈清点了所有行李,姐姐在一边儿逗花猫,爷爷不时从屋里拿出些我的东西问要不要带走,我爸说不用了,回去买新的,爷爷哦了一声说,也好。中午吃饭的时候,姐姐给我讲着长沙的好吃的好玩的,爸妈时不时附和着,说回去了给我准备了惊喜。爷爷坐在我边上默不作声哆嗦着手给我夹菜,我低着头一直忍着眼泪扒饭。爸爸给爷爷敬了一杯酒,爷爷颤抖着手接过,爸对爷爷说,这些年辛苦您了。爷爷说,没什么,这些年我过得很舒心。吃过后,妈帮忙洗了碗,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爸爸搬了一车煤回来,爷爷从身上掏出了几张百元的纸币递给了姐姐。
 
火车是傍晚6点的,很快我们便该启程了。
 
爸爸和姐姐提着行李先出了屋门,妈拉起我,我跟着也出了门,爷爷走在我后面,就这样五个人先先后后走到了胡同口。我爸对爷爷说,爸,外面冷,你回去吧,到了给你打电话。爷爷哎了一声。我妈也劝爷爷回去,姐姐喊着车快来了。我再也没忍住,抱着爷爷大哭起来,问我爸为什么不能带爷爷一起走。爷爷一直摸着我的头说,豆豆要听话。我哭得喘不上气来,双手紧紧抓着爷爷的胳膊,求爷爷不要让我走。我爷把我搂在怀里,我心里明白,走是必然,可还是不甘心,对着爸爸喊了一句,为什么以前你不要我,现在要把我带走?爸爸愣了一下伸手过来拽我,我妈推开我爸,让姐姐带我爸到路口去等车。爷爷什么也没说,给我擦掉眼泪,我知道,我和爷爷终要分别。
 
车来了,我抽泣着和爸妈姐姐上了车,车发动了,窗外的爷爷一直在对着我们招手,我扭过头,不敢看。
 
那年爷爷84岁,我12岁。
 
到长沙不到一月,我便生了场大病,重症肺炎、败血症,八十多岁的爷爷一个人偷偷买了火车票和我喜欢吃的东西来看我。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爷爷,一肚子的委屈全部都化成了眼泪。爷爷陪我在长沙待了半年多才回北京…
 
自此,我的童年宣告结束。
 
3. 少年
 
因为和爸妈沟通少,刚和爸妈一起生活的时候很别扭。妈对我很好,像对待亲儿子,但爸爸对我严厉甚至暴力,而爸爸对姐姐态度很温和,至少我从没看到他对姐姐发脾气,这也让我从内心对爸爸更加抵触和怨恨。那时候不懂事,经常和他拗着干。我不喜欢写作业,父亲做完手术很晚下班会逼着我做题背书,稍不满意就会打我。我喜欢看闲书,父亲觉得我不务正业,一心想让我成绩快点提高,对我总是很凶,有时还会冷嘲热讽。因此,那时我从心底觉得他不爱我,特别想念我爷,最开心的事就是和爷爷打电话,每次放下电话都很难过。正值叛逆期,父亲的严厉让我又恨又怕,所以拒绝和他说话,我俩之间充斥着冷暴力。14岁那年的春节,一大家子人都回到爷爷住的四合院过年,我家也不例外。除夕白天,我出去和朋友玩到快七点才回家,一进屋,爸爸就问我去哪儿了,我没回答,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他又问一遍,我还是没回话,其实我不和他说话已经是常事儿了。爸爸突然抓着我的衣服把我拽起来,顺手就是一巴掌,鼻血当即涌了出来。打完他也愣住了,但还是准备继续打我,大伯一把拉住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一点儿也不给我面子,我心里全是愤怒,两眼都快冒火了。爷爷站起来拉我,颤抖的手帮我擦掉鼻血,边擦边叹气,家里其他人也过来劝和,才最终都坐在了饭桌上。爷爷让我坐他身边儿,我也刻意离父亲远远儿的。其实,爸爸从心底也很后悔,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看着我杯里的饮料没了,让哥哥赶紧给我添满。后来爷爷也对我说,我应该给爸爸足够的尊重,毕竟我是小辈儿,不过爸爸下手太重,爷爷很心疼我。
 
15岁时过年,在爷爷家只待了五天,爸爸因为要上班,全家准备离京。我因为离开学还早,想继续留在爷爷家,一方面可以和朋友玩,另一方面我知道回家后爸爸一定会要求我学习。可我不知道如何向爸爸开口,于是让爷爷帮忙去说,原本父亲答应了,可晚上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有些生气,对着父亲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爸起初还很和和气气地劝我回家学习,毕竟还有一年多我就要高考了。而我僵持着不肯回家,我爸生气了,说,你不愿意回也得回。我说,我和你没感情,你没权利逼我。这一次彻底激怒了父亲,我爸不顾爷爷在场,提起地上的小木凳就来打我。我也不甘示弱,和我爸扭打在一起。我爸毕竟比我高大强壮,他一个反手,把我摁倒在门框上,巨大的冲力让我感受到前臂一阵剧痛,接着就昏了过去。几秒钟后,我醒来,大哥和五哥已经拉住面红耳赤的父亲。爷爷蹲着搂着我,对我爸说,这是你亲儿子啊。家里人送我去了医院,爷爷也坚持一起去,拍片的结果是我被我爸打成了尺桡骨骨折。爷爷知道后,抄起拐杖就打了我爸的后背,情绪激动地说,你特么是豆豆的亲爹,怎么下得去手啊,那是我的亲孙子,他还小啊,我不在身边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对他,以后你要这么狠,先对我动手。爷爷说完就一直在咳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第一次看到爷爷打我爸,也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那一刻完全出乎意料,在场的家人都懵了,一旁不少病人和家属在看我们。大哥赶忙扶着爷爷,劝他消消气,爷爷走过来心疼地抱着我,不断在叹气,我爸没说话,低头走进了一旁的过道里。当晚,我爸告诉我他打完我就十分后悔,也对我道了歉,从此对我的火气小了很多,但依旧迫切地希望我能像他期望中一样成长。这一切让我和他的隔阂越来越深。
 
和爸爸的关系闹得很僵,爷爷也操碎了心。现在长大了,明白爸爸对我的爱和期望。其实他很爱我,只是不会表达和交流,小时候我曾经画过一副画儿给爸爸,至今他都留着。爸爸是个直脾气的人,对我也缺乏耐心,爷爷为此一直很担心。我逐渐懂事后,父子关系也渐渐缓和了。哎,扯远了。
 
在长沙生活,每年过年爸妈还是要带着我回北京看爷爷,我15岁的时候姐姐出国读书,连着几年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去爷爷家过年。很有意思的是,我和爷爷都是左撇子,而我通过锻炼,基本上左右手的使用没有差别,也是我做外科很大的优势,但我吃饭一直习惯用左手。吃年夜饭的时候爷爷喜欢喊我坐他右边,爷爷说,他也是左手,这样的话我的筷子就不会和身边人的打架。我堂姐她们听到后就娇滴滴地嚷嚷,爷爷偏心眼儿哦。爷爷就光是笑,也不回话。想想爷爷也是因为很长时间没和我见面,总想多和我亲近。吃饭的时候他时不时给我夹菜,那会儿总觉得自己都大了,而我爷对我像对待几岁的小孩儿,虽说侄子外甥比我就小几岁,可我为了表现我是叔叔的权威,要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呵呵,囧),就推脱不和爷爷坐一起,找个最方便看电视的位置坐下来。爷爷嘴上没说什么,现在想想他一定特失望吧。除夕夜的晚上,爷爷会和家里人玩几盘麻将,等过了零点他就去睡了,亲戚们会通宵喝酒打牌聊天,而我们几个小的,也会通宵吃零食看碟打闹伍的。过年那几天,是老院儿最热闹的时候,只要不着急回去工作,家里人都会留在爷爷家,房间挺多,但人更多,大姑和二伯他们会从家里拿折叠床来,而我理所当然被爷爷拉去和他睡。晚上爷爷会问我很多事,问我过得好不好,和爸爸关系好点没有,而我也会和爷爷讲许多心里话,讲我的困惑和烦恼。爷俩聊天到很晚,通常都是我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在爷爷身边生活后,我最期盼的就是放寒暑假,头一年我年纪还小,只能等我爸过年时带我回爷爷家。后来,我就央求我继母,能否让我寒暑假都回北京。我妈很理解我,于是每当我快放假,她就打听有没有同事或朋友要去北京,正好可以带着我。每次我下火车,总能看到我快九十岁的爷爷在出站口等我,而我们彼此都是远远的一眼就认出对方。见到爷爷的一刻是最开心的,爷爷也是。我又来到熟悉的地方,和最熟悉的人朝夕相处。每当假期结束,分开的时候爷俩都依依不舍。
 
爷爷烟瘾很重,我16岁时,有次他当着哥哥们的面,点了一支烟递给我,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拒绝了,爷爷就笑着自己抽起来。后来两个哥哥和我说,他们很羡慕,只有我才有这样的待遇,也只有我才敢拒绝爷爷成人式一般递给我的烟。爷爷很和蔼,但在家里的地位还是最高的,长辈们非常讲究,所以孙子们不能对爷爷太随意,只有我对爷爷想说什么说什么,爷爷从来不会因此不高兴,家里人也一致认为爷爷和我最亲。
 
快升高三的时候,父母把已经88岁的爷爷从北京接到长沙。爷爷一点儿也不习惯南方气候,但确实非常想我,因为我要补课不能回北京,他才答应过来小住一段儿。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虽说学校就在家附近,但因为和爸爸关系不好,我选择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学校当时是允许下午放学后住校生出门两小时的,我也经常和同学出来吃吃晚饭逛逛街。爷爷来了后,下午遛弯儿经常到学校门口等我下课,看看我,还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我那时候好面子,同学看到我爷爷每天都来,有时就笑我,我就让爷爷不要再来了,后来他还真不来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马路对面看到我爷拄着拐杖站在小巷子里往学校门口张望,瞬间才觉得自己那么不懂事,我跑过去叫爷爷,爷爷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就走,我更无地自容,赶紧对爷爷道歉,搀着他回家。从那之后,每晚我都会回家吃饭,陪爷爷看会儿电视聊会儿天再回学校上晚自习。
 
爷爷在长沙住了三个月就回北京了,去机场的路上我拉着爷爷的手,他一直嘱咐我凡事儿别较劲儿,我点头嗯。送他过安检时,爷爷眼圈都红了,爸爸扶着他,我远远看着他在抹眼泪... T T
 
4. 重逢
 
读硕士的时候,回到了北京,有时候下班晚,我就去爷爷家住,早上6点我俩就起来了,一起出门锻炼,他打拳我跑步,回家后爷爷会给我把早餐弄好,吃完我就去上班。现在回忆来,觉得是那样的幸福和美好,简单知足。
 
偶尔也会陪爷爷下几盘棋。爷爷喜欢下象棋,从小我便和他对弈,小时候我总是输,输多了就赌气不玩,爷爷会让我几盘儿,输输赢赢我的棋艺也见长。逐渐发现他下棋的本领越来越不行,换做我故意让着他了。我22岁阴历生日那天,已经94岁的爷爷给我做了碗长面,其实我只过阳历生日,忘了那天也是生日,看到爷爷给我做的面,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灌注了幸福。
 
读博之后要出国,临行前一天去看爷爷。爷爷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拿着用,别省着。我没接。我知道,爷爷把每月的退休金、津贴和高龄金等等都留着,其中近一半都是为我存的。其实我从大学时代就开始自己做一些副业,我不怎么攒钱,但也不会太乱花钱,不算缺钱,生活过得还算有滋有味。但老人总是希望给没成家的我留一些积蓄。爷爷知道我出国一走就是快一年,他怕等不到我回来,就打算先把这部分钱给我。我实在不忍心,以前就告诉他我不需要。爷爷知道我从不靠家里,也不和他要钱,所以他一直都把钱保留着,账户是我的名字。推脱不下,我收下了那张沉甸甸的卡,爷爷起身去厨房说给我包饺子。于是我剁好馅儿,揉好面,接着我来擀皮儿,他来包。那一顿我吃了很多,因为我担心是和他最后一顿饭。晚上,爷爷留我住下,可我还有事没处理完,无可奈何告诉老爷子我得回去。爷爷有些失落,但还是笑呵呵地说让我去忙,别落下东西。他执意送我到胡同口,上车前我拥抱了下我爷,说,你一定等我回来啊。我爷没说话。我上了车,放下车窗说,爷你回去吧,慢点走。爷爷说,哎,你慢点开车,到了打电话。我发动了车,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爷爷,昏暗的路灯下,他拄着拐杖矗立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很小时候放学时他在学校门口等我的场景,那时的我会奔向爷爷,闹着让他带我去买吃的买玩具,不禁鼻子一酸。一路上开着车,我一直强忍着眼泪。其实我并不喜欢哭,也可以说小时候的经历让我对很多感情羡慕过、徘徊过、憧憬过、失望过、渴望过、绝望过,那时候自己悄悄流过很多眼泪,可能人的一生眼泪是有定数的吧,以前流多了,长大了泪腺就退化了,几乎没哭过,只有在爷爷生病时或者爷俩分开时,才会有想哭的冲动。
 
5. 孤独
 
自从我去长沙后,爷爷一直一个人住在什刹海的老院儿,姑姑伯母姐姐他们轮流帮他做做饭整理整理家务,仅此而已。并非子女不孝顺,而是爷爷一直坚持自己生活,用他的话说是不愿打扰子女过日子也不忍心有人伺候他,好在他身体一直都还行,生活规律坚持锻炼,家里所有人都比较放心,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空闲时候就去探望一下他。大姑孝顺,住的也离爷爷家不远,每天都去看一下爷爷。而我也一直以为爷爷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尽量不打扰就好。
 
然而,有一天,这个想法彻底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
 
那是刚入秋的一个上午,我从外地回北京看他,进了正屋,一切都安静整洁,只有钟表在滴答,我走进旁边的卧室,昏暗的小屋里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矗立的拐杖和一个坐在床边发呆的身影:梳洗齐整的花白头发,深浅不一的干涩皱纹,阅尽沧桑却空洞无神的双眼,略带胡茬没牙干瘪的嘴巴,佝偻着的脊背和一起一伏的胸膛。一瞬间我两侧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微疼,一种莫名的孤独感硬生生地叩击着我的心房。是的,他一个人的生活每一天都离不开两个字:孤单。
 
爷爷抬头看到我来了,高兴地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悄默声儿地来啦!我应了一声,鼻子酸了,他耳朵很背,听不到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我过去搀着他握着他干枯哆嗦的手,在他耳边大声说,爷爷,你一个人还成么?他笑着慢慢说,一个人住着好,住着舒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操心,别操心,啊。不知道怎么,他说完这话,我的太阳穴越发的紧,越发的疼。想想,和他关系好的老伙计那几年都走得差不多了,没走的也都躺床上出不了屋门了,也没什么人陪他聊天打牌下棋遛弯儿。每天,一个人,一只猫,床底下有一个铁箱子装着年轻时代的相册,伴着钟表空荡荡的回响,翻着自己和儿孙们的照片,静静地等待着离开的那一天。
 
至今,每次想起爷爷,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坐在床边发呆的身影。
 
那天中午,我帮着大姐和姐夫一起做饭,才知道老爷子已经连假牙都戴不了,肠胃功能也差,每顿饭吃得都很慢很少很清淡。吃饭的时候,爷爷抖着手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我说你也吃啊,爷爷笑着说,傻小子,我哪儿还能吃这些哟,你替我多吃点儿,瞧你又瘦了。下午天气特好,我便带他一起去了北海公园。搀着他走在北海边儿上的小道儿上,爷俩儿一直在聊天,就像小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候是他拉着我,而现在是我扶着他。看着爷爷弯着腰,拄着拐杖走路也颤颤巍巍,背影干瘦,风烛残年,我心里不是滋味,他太老太老,老到下一秒就有可能死掉。于是我拿着相机抓拍了很多照片,我爷很爱笑,照片里的他都很好看。那天爷爷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愿意放开,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依赖还有一份不舍。
 
那年爷爷96岁,我24岁。
 
也就是那年冬天,爷爷出门遛弯摔了一跤,便住在二伯家和大姑家,也很少回老屋住了...
 
6. 陪伴
 
外科医生这个职业注定了一辈子的忙碌,尤其做心脏外科,风险高,手术时间长,重病人监护多,渐渐地,工作和学习越来越身不由己,我看老爷子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次二伯说,爷爷每天都会看过去的老照片,尤其大哥和我的(因为大哥也是爷爷带大的),看完后一个人坐着抽烟愣神儿,但从来不把心底的牵挂说出来。
 
每次去看爷爷,我都会开车带他去想去的地方玩玩儿,慢慢发现他最爱去的地方还是那些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的地儿,令我不禁感叹,时光是个奇妙的东西,翻转了彼此的人生,只因共同美好的记忆。
 
爷爷和我一样,喜欢吃冰激凌,有次去哈根达斯,店员看到后,居然请示经理给我们免单,还热情地和我们合影,老爷子很开心,我心里也觉得特别满足。
 
爷爷年轻时从未做过家务事,也不会做饭,但在奶奶走了以后,爷爷为了照料小姑和年幼的爸爸,自己学会了这些繁琐的家务,学会做饭。爷爷做饭的手艺特别好,尤其做鱼,独有一套,即使九十多岁了,过年的时候爷爷也会为全家做道鱼吃,而家人也认为这是难得的福气。我从小就很挑食,喜欢吃的使劲儿吃,不爱吃的一口都不吃,爷爷也不会强迫我吃我不爱吃的,会变着法儿做一些我喜欢吃的。我一直都很瘦,所以爷爷会很在意我吃饭的问题,总希望我多吃一点。读大学以前我发育得慢,周围同学原本就比我大两三岁,我看起来明显娇小一些,爷爷希望我长高点,每天都嘱咐我喝牛奶。后来我渐渐长高,而爷爷日渐佝偻,接着我超过了爷爷,长到了一米八。爷爷最满足的就是看我认真吃完一大碗饭,二十多年一直都是。我买车后,有空了就带爷爷去一些很不错的餐厅吃饭,他太瘦,也想让他多吃点好的,遗憾的是爷爷肠胃消化功能不是很好,没有牙,许多东西都吃不了,一般他吃一点就不吃了,给我夹菜,看着我吃。我内疚,他却说,吃什么他并不在意,看着我胃口好能吃,他就是享受了。爷爷说完这些我心里更难过,我长大了,爷爷却变得更老,我的工作太忙,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去陪爷爷,更别说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次爷爷生病,他也瞒着不告诉我,等我见到面色憔悴的爷爷,他总说他没事儿,是小病,让我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太累了就别跑来看他。可到分别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他非常舍不得我,强撑着送我出门,嘱咐我到家一定要打个电话给他。
 
有一回去大姑家看爷爷,中午吃完饭老爷子拽着我聊天,告诉我,他前几天遛弯儿的时候,遇到一个穿校服的学生,蹲在那儿,说是钱丢了,要十块钱回家。爷爷说他路过看到就给了那小子十块钱让他赶紧回家。我听完,特无奈地对老爷子说那是骗人的。爷爷笑着摆摆手,说,是吧,内小子长得特像你小时候。我听完,看着我爷就说不出话了。晚上,大姑拉我到厨房,悄悄说,你得多来看看爷爷。我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回应。
 
在爷爷眼中我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他还会像我小时候一样,把姑姑伯伯哥哥姐姐孝敬他的东西留着,等我去看他的时候拿出来让我挑。他知道我爱吃肉,只要我提前告诉他我要来,他一定会让大姑大姐他们帮忙买些好吃的,等着我。有次我忘记约好爷爷要回家吃饭,和朋友喝酒到晚上九点多才记起来,匆匆赶回大姑家,原来爷爷一直没睡等着我(我爷爷一般晚上七八点就睡了),我有些歉疚,但嘴上却埋怨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提醒我一下,爷爷却说怕我临时有急诊,不能打扰我。我听完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分明是我爽约,却埋怨爷爷。爷爷点了支烟,拿出买好的烧鸡和酱牛肉,说,光喝酒了吧,吃点东西再睡。说罢,抽着烟,给我讲讲他最近看到的新闻和有意思的事情。
 
说到饮食,我爷爷吃饭一直很规律,早晚饭都是他自己料理,中午姑姑姐姐嫂子会轮流过去帮忙做,而他也从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除了实在不好消化的。九十岁后,基本都是喝粥,最经常喝的是他自制的牛奶紫薯玉米红枣小米粥。把紫薯切成小块,玉米成粒,五颗红枣,连同小米,加适量的水,一起用电饭煲熬成很稠的粥,最后五分钟加一袋牛奶熬,然后就可以吃了。不稀不稠刚刚好,还有淡淡的甜味,超级好吃,反正我蛮爱吃的。除了喝粥,早上爷爷一般喝袋牛奶,泡一两块点心吃,他很爱吃甜食糕点奶制品,每天要吃五颗核桃,不能戴假牙后每天吃三勺核桃沫。又扯远了...
 
爷爷年轻时很帅,老了,一张脸也写满了故事。陪他去后海遛弯儿,他穿着老北京的长袍马褂,拄着拐杖,有个老外硬要给老爷子拍些照片,说这才是真正老北京的感觉。后来爷爷给我说,出门遛弯儿遇到外地游客找他拍照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些美院的学生邀请他去做肖像模特。有次一位摄影师对爷爷说,老爷子您太上镜了!爷爷摸不着头脑,说你怎么看出我上进?摄影师说,我是说您有张很上镜的脸。爷爷转头问我,什么叫很上镜的脸。我说,爷他夸你呢,说你长得帅!爷爷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都快死的人了,还什么帅不帅啊。说完接着低头笑了笑。我说,爷爷你卖萌。他又不懂了,说,我是老了,但脑袋没蒙吧?我快笑岔气了,说,不蒙,是萌,就是可爱。爷爷说,哎哟,现在这些个词儿都闹不懂了。
 
我爷活了近一个世纪,对老传统的东西十分在意。一些长衫是家里按照他的要求去老铺子定做的,四季都齐活儿,用什么料子,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爷爷都有自己的想法,穿起来超带感,范儿十足。他让给我也做了两套,冬装和夏装,可我从没穿出门,觉得怪怪的,爷爷就一直替我保存着。我偶尔给爷爷买几件衬衫和羊绒衫,爷爷拿到后会当着我的面穿着试试。我买的衣服颜色和图案都比较显年轻但也适合老人穿,爷爷很喜欢,而且我觉得我爷穿着相当帅。有次我还带着98岁的爷爷亲自去商场挑秋款的外套,让爷爷自己挑,我只在一边做做参谋提提意见。爷爷品味极好,虽然很老了但他自个儿挑的衣服穿起来非常得体有气场,售货员在我去结账的时候和爷爷聊天,一点儿都没想到老爷子已经98了。而且我爷有一点特好,儿孙给他买东西,他从不过问价格,贵的便宜的,给他的他都接受,只是偶尔说起来让孩子们不用给他买东西,他什么都不缺。那次带爷爷买完衣服,爷爷居然主动提出也要帮我看着买几件儿,我说成啊。他说我皮肤白,适合穿深色,尤其适合藏蓝色。男孩子要穿合身的衣服,不要太宽大,这样才会干练不拖拉。而且衣服要简单一些,干干净净的男孩子显得阳光大气。他说完这些我特吃惊,深深佩服,觉得老爷子是个讲究的人,对什么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品味,而且真心不赖。回想我小时候,爷爷很少让我穿哥哥们穿不了的旧衣服,一般给我定做或者买新的。
 
我的钱包里放着爷爷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他28岁的老照片,还有一张是他90岁拍的寸照,我已经随身带了十年了。以前同事看到后问起,无一例外夸爷爷年轻时是大帅哥,老了很慈祥。我爸有次无意间看到我钱包里的照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前年我把98岁的爷爷接到自己家里住。我爷生活习惯特别好,每天早晨5点半就起来吃早点然后出门遛弯儿了,回来后,他给我热牛奶,把面包放好,有时给我做碗面条,煮点粥和蛋,我晨跑回来后直接可以吃。中午我不能回家,爷爷就自己煮粥或者煮面吃,其实我上班也挺担心爷爷,他摔过腰,有时候会突然连床都起不来。我请的钟点工阿姨人很好,以前隔天帮我收拾一小时屋子,后来爷爷来了她就帮忙多照顾一个小时,有时她没事儿就陪老爷子一下午,出门转转,我要多给她钱她也不要,说她是自愿的,我很感激。阿姨每天都会给我发个短信告诉我爷爷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些。晚上有应酬回不了家,给爷爷打电话他通常已经自己吃过了。我让爷爷住在平时父母来住的主卧,他一般都把房门关了睡觉,有次我说,你别关门了,晚上有事也方便叫我。结果爷爷说他总咳嗽,会吵到我,影响我休息,第二天上班会没精神。我一时说不出什么,他因为抽烟咳嗽很厉害,身体已经不太舒服了还为我考虑,好感动啊。住了一周多,我觉得特对不住爷爷,工作特别忙,有时还要值夜班彻夜不归,没伺候他,反倒是他经常给我做点吃的,收拾收拾家里。心里过意不去就和爷爷说,也怕他一个人在家出点事儿。没想到爷爷说他很开心,多做点儿事也是锻炼,每天都能看到我他就很满足,让我放心,他如果有事儿就会给大姑他们打电话。爷爷是真的疼我念我,我从心底也愿意每天都看见爷爷高高兴兴硬硬朗朗。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玩ipad,爷爷抽着烟在我身边看着我玩,有时他看着也会咧着没牙的嘴乐呵,让我教他。他眼花手抖反应慢,玩不过的关就让我帮忙玩,然后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我看着他高兴却心酸。一天傍晚我早早就在房间里看书工作,爷爷还没睡就走到我房间里坐在我的床边,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爷爷说没事,让我继续忙,他就坐会儿,让我把他当空气就成。我听完觉得特好玩儿,也意识到爷爷只是想在我身边,白天我不在家,他基本上是一个人待着,晚上爷爷看我在家,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扰我,但他想多看看我,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就满足了。后来晚上我在电脑前干活儿的时候,爷爷经常来我屋里坐一会儿,我干我的事,爷爷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房间里,待那么半个小时就默默回去睡觉了,偶尔看我得空就和我聊几句。有次我看书看到很晚,起身去吃东西,发现爷爷在小沙发上睡着了,我想他心里十分珍惜能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吧。和爷爷一起住,又像回到小时候,那种童年的感觉真好。
 
爷爷是老烟民,只要没事儿就会抽根烟,抽完把烟屁股塞回烟盒儿。因为抽烟,爷爷鼻炎很严重,经常咳嗽,姑姑姐姐嫂子一直都反对老爷子抽烟,有时候会把烟藏起来。我总觉得爷爷上了岁数,能找的乐子就那么几个,何必要强求,每当爷爷烟瘾难耐,总是偷偷让我给他买烟。他八十多年的烟龄可以说阅烟无数,我尽量给他一些好烟抽,而他最爱的是柠檬薄荷口味的绿叶还有软中华。爷爷知道我不抽烟,也怕把我家里的白墙熏黄,住在我家的时候,最初他想吸烟都是在厨房开着抽油烟机或者在阳台抽烟。这小小的细节,让我觉得爷爷很贴心,但我嘴上就说他,把我当外人,把我家不当他自己家。可我心底知道,爷爷不想给我添一丁点麻烦,在他心里一直都认为他应当照顾我,而不是我照顾他。有时晚上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略快的呼吸节奏,下意识会去握他的手,顷刻间自觉十分后悔,后悔我没有好好孝顺他,时光为什么过得这么快,转眼爷爷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小时候我告诉爷爷长大后要带他去很多地方玩,带他吃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他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他,挣的钱只给爷爷一个人。而现在,我真的长大了,爷爷却很老,我不能带他云游四海,给他的钱他一分不动都悄悄给我存着。
 
很庆幸,爷爷这辈子都没有糊涂,思维一直都很清楚,对任何事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从来不埋怨任何人,也从不指责儿孙做的不妥的地方,生活给他的,他都欣然接受。爷爷思维一直都很清楚,只有一次,迷了路,也吓坏我了。父母在北京的新家刚搬进没多久,爸爸便回京把爷爷接到家里住。住的是新小区,我爷对周围不是很熟悉,有天下午保姆陪他出门遛弯儿,保姆要买菜,让爷爷坐在市场外等她。等待的时间太长,爷爷不知怎么的,独自一个人往家走,可他不知道路,越走越岔,等保姆回来发现爷爷不见了,找了半天没找到,慌忙给父亲打电话。我爸喊了两个堂哥赶回来开着车在附近到处找都没发现爷爷。当时我爸担心我埋怨他,并没有通知我,而在傍晚我却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才知道爷爷走丢了,被民警在街边发现。爷爷第一个想起来的电话,就是我的号码。匆忙赶到派出所,看到有些着急的爷爷,我居然责备他怎么乱跑。爷爷像个孩子一样听我数落,而我说完几句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爷爷连忙给我道歉,说他不知道路不该乱走。我心里难过极了,正巧惊慌失措的爸爸和哥哥也赶来了,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安慰我,我很急,有些激动地说,爷你要是丢了我也没法儿活了。爷爷听完赶忙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别瞎说,你还小,什么活不活的。那次以后我很担心爷爷走丢,把家里几个人的电话写好让他随身带着,结果老爷子说我小瞧他,呵呵。
 
去年春天,姐姐和姐夫带着不到四岁的外甥女儿从美国回北京。我请了三天假,爸妈也来了,全家带着爷爷一起开车出游。刚开始怕爷爷身体受不了,没想到他很高兴,抱着我的外甥女儿给她讲故事,小女孩儿认真地依偎在太爷爷的怀里,周围新生的绿色伴着夕阳的余辉,一切都变得很慢。希望在相同的血脉里流淌,在生命的尽头升华,这一幕深深地打动了我,久久不能忘怀。很多时候我觉得爷爷和我走在两条不同方向的路上,我们渐行渐远,这一刻我才知道,他已经深深烙入我的心,距离哪怕死亡,也不会让这份亲情陨灭。
 
爷爷毕竟是快一百的人了,身体越来越不好,行动很迟缓,鼻炎很严重,一次感冒就折腾得够呛,平时说话也说得很少,耳背得厉害,和他说话得在他耳边大声嚷才行。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不习惯有人伺候他,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尽力做,从不张口让儿孙帮忙。年岁太大了,很多时候也是勉强自己。他拒绝坐轮椅,所以从没让小的们推过他,带他出门,他都坚持走路,有时候我搀着他听到他一喘一喘的声音,很心疼。他总念叨我,于是我给他买了ipad,有空就和他facetime,他听不太清我说话,每次都答非所问,后来我干脆就听他说。爷爷对我总有很多话,有时候看他没有牙,说话眉飞色舞我就觉得很可爱。每次和他聊天,收获都很大,他心态好,做人做事也踏实,待人处世很有经验,对我来说是一本生活的百科全书。
 
做了总住院医师,工作离不开,近四个月我几乎没怎么去看爷爷,没想到见到他时,他已经因为肺部感染住进了ICU。他比以前更瘦了,躺在病床上费力地喘息着,很快发展到呼衰。主管医生告知家属是否要气切,家里的长辈几乎都选择放弃,毕竟爷爷岁数太大了,不要再受罪。我不同意,指责大伯,我爸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巴掌,当我捂着脸愤恨地看着我爸时,我爸眼里满满的都是泪水,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的自私很可耻,他是我父亲的父亲啊!大伯红着眼圈同意气切,爷爷很争气,挺了过来,转入普通病房后,我每天下班都去陪他,帮他拍背咳痰,给他读报纸,告诉他他就快有第五代孙了,抱他起床活动,听他讲那些已经重复很多遍的故事。病床上的爷爷像个孩子,而我成了他的依靠,他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抓得我生疼,二十多年的光阴,让一切都翻了个儿。隔壁床七十来岁的大爷在我爷耳边大声说,每天都能看到您的闺女儿子孙子来看您,真羡慕您呐。爷爷听后笑了起来,指着五哥和我说,是孩子们懂事,得谢谢他们。爷爷恢复得很快,真是让我们这些健康年轻人汗颜,一个月后康复出院了。出院时,隔壁床的大爷对我说,你爷爷可以说是我的父辈,但和他聊天儿心里特别舒畅,看到你爷爷这么大岁数还能乐观看待疾病,我这个年轻人也要加油早点出院。听完我感慨,的确,和爷爷接触过的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愿意和爷爷交朋友,都会被爷爷宽和善良豁达的心态感染。
 
那年爷爷99岁,我27岁。
 
7. 离开
 
大病初愈的爷爷身体变得非常虚弱,越来越瘦,很少出门活动,沉默寡言。每次去看他,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要么就撑着拐杖坐在窗前低头沉默。看到这些,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寿多则辱,所见所感越发凄凉,不过我不愿意爷爷离开我。每当在北京的哥哥姐姐们带我的侄儿外甥去看爷爷,爷爷才会真正高兴起来,对他来说,孤单才稍有缓解。爷爷只要见到我依旧喜欢拽着我说话,稍离开他一会儿,他就豆豆啊豆豆地喊我,要是我没听到,他就起来满屋子地找我。很快我又要出国,而爷爷已经99岁了。临行前一晚,我照旧去陪他吃晚饭。饭后,陪爷爷下了两盘棋,爷爷和我说了很久的话,我看他很累,不忍再打扰他休息,说,爷你一定等我回来好不好,回来给你过生日。爷爷笑着说,好,好。爷爷非要送我下楼,可才走到电梯口他就已经气喘吁吁。上车后,爷爷突然扶着我的车窗说,豆豆啊,你开车带我溜溜吧。我听完,点头答应,下车搀着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开着车,爷爷看着北京城的夜景,叹了口气说,都不一样了。我带他去了什刹海,开车过我家那条胡同的时候,爷爷张望着在看他熟悉的一切,没有说话。回到二伯家楼下,爷爷已经非常疲惫,我抓着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里都是虚汗,我说,爷我背你上去。他愣了一下,哎了声便答应了。背着爷爷,我没坐电梯,六层楼我走了上去,爷爷太轻了,我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二十年前他也曾这样背过我。送他进了家门,爷爷连连说因为他耽误我回去收拾东西。我爷从来都是这样,不愿意劳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孙子。我拜托二伯一定好好照顾爷爷后,走出了二伯家。在楼下,我看着爷爷房间的灯亮着,他应该在抽烟吧。
 
我出国后,爷爷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整个人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大不如以前。我大姑最孝顺,一边要照顾她105岁的公公,一边又非常不放心爷爷,每天都要去二伯家帮忙照顾爷爷。爷爷几乎不能出门了,但他不愿意天天躺在床上,尽量让我哥撑着他在家里走一走,活动活动,他说老躺着就越来越不成。但爷爷太老了,身体机能衰退得非常厉害,吃得极少,走路身体都是抖的,后来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晚上睡觉得有人帮他翻身才行。我爷是个相当看重生活质量的人,并且不愿意成为子女的拖累,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里,他的头脑一直都是清醒的,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他会很无奈地拜托我的哥哥们抱他起来坐在阳台上看看外面,让家人读书和报纸给他听。我大姑小姑每天都会煮烂一些鱼肉蔬菜,煲汤给爷爷。因为年老,咽反射和会厌功能衰退,爷爷每次喝水、吃饭都会呛到,剧烈的咳嗽和费力的喘息让家里人看着揪心也害怕,大姑就把煮烂的肉和菜伴着粥打成糊状用奶瓶喂给爷爷。爷爷非常爱干净也很讲究,小姑和两个哥哥每天都会帮他擦身体,小姑后来说起爷爷瘦得皮包骨的时候止不住地落泪。我听到这些,被这种深深的反哺之情感动,同时内心万分自责,因为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在爷爷离开后才知道。我几乎没有伺候过爷爷,尤其没有在他身体最差的时候,没有在他最想我的日子里陪在他身边。当初我完全没想到,甚至都没有过多察觉,每次电话里,爷爷声音和语气并没有太多变化,一直都瞒着我他身体很不好的事实,总是告诉我他今天去哪儿遛弯儿了看了什么,谁谁谁给他买了什么他很高兴,听了哪一段戏文看了什么书,坚决不让家里任何人告诉我实情,他不想让我在国外工作不安心。刚开始我提出要和他facetime,他一直都装作没听清或者借故推脱,而我居然真的一点儿都没多想。后来,小姑和五哥告诉我,爷爷每天都会看我的照片,偶尔几次给他们讲起我小时候调皮的故事,讲我生病的时候他特别着急,讲爸爸和我之间有隔阂他很不放心,讲他还要看我结婚生子等等关于我的事。讲完爷爷叹气,然后若有所思地沉默。到最后爷爷眼睛已经不好,还会用手婆娑我的照片和老相册,他说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我。听这些的时候,我并没有悲伤,也不想埋怨家人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只是觉得爷爷并没离开我,一直都还爱着我,只是我不孝,连最亲的爷爷在承受痛苦都没感觉到。
 
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个早晨,我正在参与病例讨论,父亲颤抖的声音让我知道爷爷这次真的不行了。和姐姐商量订了回国的机票,到京的下午五哥便载着我们赶到了医院,路上五哥告诉我,父亲告诉爷爷我就快回来了,爷爷愣是坚持着等我,他要再看一眼他最爱最牵挂的小孙子。快进病房的一刻,我很迟疑,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看到爷爷的一刻,我心都碎完了,就是这个人给了我童年最大的依靠,而今瘦成了一把骨头,胸膛每一次起伏都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握着他干枯的手,一双曾经轻拂过我的额头为我擦掉泪水的手,一双曾经牵着我走过胡同小巷的手,一双一直给我力量的手,是那么冰凉和孱弱。我在他耳边喊,爷爷,我是豆豆,你看看我啊。爷爷听到了我的呼唤,努力睁开眼,眼神浑浊,张着口嗯啊呻吟着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最终都只化为眼角的泪。我强忍着眼泪,抱着爷爷,帮他擦去泪水,在他耳边大声讲着儿时和他生活的点滴,爷爷把脸侧了侧,正好贴在我的脸上,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抓着我的手。整整一夜,我都抱着他,抱着我一百岁高龄的爷爷,第二天天亮,爷爷便离开了。在临床工作也有几年了,见过的生死也多了,但我看到自己最爱的人离我而去,万箭穿心,我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我内心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我无数次想过该如何面对的一刻到来了,我多么希望这一次只像我12岁那次的分别。我跪在爷爷床边抽泣,不愿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对我28年来的教养之恩,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悲伤,还是为了悲伤而悲伤,为什么时光终究还是残忍地带走我爷爷,我自私地奢望爷爷一直都在,我只要他在。我的心里空了一大块儿,没有人能懂得我的感受,这辈子再也没有人像爷爷这样爱我疼我了。
 
今年3月,只差两个月,爷爷就要过100岁生日了。爷爷一辈子都不愿意儿女为他过生日,只在99岁时,家里强烈要求下过了寿。寿宴爷爷只让家里人来,一大家子六七十来号人几乎都从国外和外地回来了,爷爷很高兴,一个一个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和每个人都聊天。孩子们拉着他的手,爷爷眼眶有些湿润,我想他心里一定万千感慨吧。他这一辈子时刻为后辈着想,只要知道哪个孙子外孙曾孙有难处,一定会慷慨解囊。寿宴上,我坐在爷爷对面,爷爷时不时笑着看看我,那是一种祖辈的偏爱,一股慈祥的暖流。后来,在全家人面前,我亲了爷爷,爷爷摸摸我的头,那一刻我们都在回忆二十多年的温情。可惜,我准备的百岁礼物终究没有送出去。
 
8. 爷爷
 
我祖上是旗人,是非常传统的封建权贵世家,而我的曾祖母却是德国人,于是家祖父是混血,传统和西洋构写了他传奇的一生。曾祖父育有三子,在六十岁时才有了爷爷,是王府里最小的少爷。清政府已倒台,时局动荡,在曾祖母的影响下,爷爷接触了西洋医学,并在19岁时留洋学习,后来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留洋西医。爷爷天资聪颖,会汉文,满文,德文,英文和日文,为人踏实可靠,好交朋友,一生里有过羡煞旁人的辉煌也有过甚至命丧黄泉的迫害,但他都一一坦然走过,繁华落尽,世间冷暖他都尝尽,最后留有一身正直和淡定。他一生不屑权贵,行医时对贫富孬好一视同仁。如今他的很多学生都已经功成名就,而他的一生低调内敛,简单朴素,寡淡名利。爷爷是个清廉正直倔强的人,即使在他九十多岁时我也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份不悔的坚持。经常会有人慕名来拜访他,没有人能想到他一直坚持在老四合院儿里独居。他几乎不发火,人缘极好,对人热情热心,他帮助过的人很多很多,对待病人从来都是关怀备至,拥有非常好的口碑。为人温和谦让,看到别人的儿孙不孝顺,爷爷总是叹气,他最愿意看到的是家庭和睦,老有所依。
 
爷爷这一生都没有停止过学习,他爱看书,以前经常翻看专业书籍,后来就古今中外无所不看,他自己也翻译过许多外国文学著作,这些手稿如今父亲都悉心保留,还有爷爷留学时的全德文解剖生理笔记。这一年来爷爷眼睛越来越不好,可他每天都会读书,边抽烟边匍匐在书桌前,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吧。去年年底,爷爷年老无力,视物模糊不清,但还是坚持趴在书桌前给两个儿女,一个外孙女和一个孙子(我),一个重孙,五人分别亲手写了一封家书。写一段儿埋头歇一会儿,字迹是颤抖的,但依旧一笔一划工整地记录了他心里想要表达的嘱托。五哥当时为爷爷拍了一些照片记录下来,爷爷消瘦的身躯匍匐在书桌上,一张苍老的脸几乎侧贴在纸张上,没牙的嘴巴凹陷得深邃,笔挺的鼻骨依旧表达着他内心的倔强,干枯的手紧握着碳水笔坚持在书写,如今看来令我无比难过,我想他一定很累了。读信睹人,伤心之余更多的是对老爷子的敬佩,也感激爷爷给我留下了如此珍贵的书信。
 
爷爷对儿孙的要求只有三条,孝顺父母,不浪费粮食,做自己能做的事。他常说的一句话:“有名的,有钱的,有权的,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做好事儿,睡得也踏实。”他对后辈的教育是无声的,所以家里所有人谈起爷爷都心存敬爱。他一生不争不抢,是他长寿的秘诀,也让家里每个人都懂得为彼此多做一些少拿一些。爷爷很瘦但生活很规律,吃饭睡觉都按时按点,不过他抽了八十多年的烟,几乎每天一包。我想他长寿的原因还是在心态:豁达,宽和,坦然,博爱。也正因此,儿孙对爷爷非常孝顺,而他也从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不知为何,我爷爷极富人格魅力,姑且不说旁人,家里人都很钦佩爷爷,孙子们不用说了,曾孙也喜欢和爷爷在一起。爷爷耳朵不好使,有时伯父他们得很大声地和爷爷说话,而爷爷听不清就有些茫然,看起来像在被训斥一样,我3岁的小侄儿看到后就跑过去打他爷爷(就是我三伯),然后钻到太爷爷的怀里保护他,全家人看到都很吃惊,小孩子着实可爱。对于人生,大风大浪,孑然一身,爷爷总说,这一切都是命。在我眼中,我爷爷是地安门内最有范儿的老爷子。
 
9. 我们
 
爷爷走的那天,快八十岁的大伯和大姑很伤心,大伯抱着爷爷一直哭,而大姑几乎哭昏了过去。在很多人看来,爷爷高寿,也算喜丧,可不论他年纪再大,他对于亲人来说是一位父亲是一位祖父。父亲和我一起跪在爷爷身边,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他一直在低声哭泣,默默的,我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晚上,父亲拉着我到一个角落,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欲言又止。我没说话,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父亲开了口,儿子啊,我对不起你爷爷,也没有对你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我不知道如何回应。父亲突然大哭起来,哽咽着对我说,你知道吗儿子,我没爸了,我从小没妈,现在爸也没了。我愕然,只觉得莫名地悲从中来,只觉得他和我一样,成长中背负了很多苦衷和忍耐。父亲开始讲起爷爷曾对他的好,还有爷爷对我的好,末了,说,崽啊,我羡慕你爷爷和你的感情,多少年来我也一直奢望和你关系能改善,只是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一瞬间埋藏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痛点被拨开,我没有说话,眼泪一直流。父亲起身继续跪在爷爷身旁,我跪在他身后。作为爷爷最疼的儿子和孙子,我们都应该感激爷爷,同时对爷爷也抱有最深的愧疚和想念。
 
爷爷走后,二伯在爷爷的旧相册里发现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二十张崭新的一百元。那是我刚工作第一年春节给爷爷包的,爷爷一直悉心留着,可能他看到这个红包就能想起不在他身边的孙子,给他少许慰藉。爷爷病危前一段时间,已经连着五天吃不进任何东西,起初我爸为了让我安心在国外工作,一直瞒着我,直到爷爷把家里人都叫到床前,很费力地一一交代他心里所想,嘱咐每个人要好好过日子,要孝顺自己的父母,要教育好子女。最后爷爷提到我,他说他答应过我等我回来,可惜人命不由己,嘱咐我爸不要和再我较劲儿。我爸听后,匆匆打了电话给我,可在电话里爸爸安慰我说爷爷身体已经好转很多。我本打算过年回国一趟,可连着三天心神不宁,打电话给我爸,他总说爷爷情况已经好很多,也不让爷爷接电话。爷爷弥留,我爸很纠结地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国。电话里,我爸声音是抖的,我才知道之前他一直都骗了我。我理解我爸,他很犹豫,他知道我很难接受,但又怕我留有遗憾。和姐姐赶回国的途中,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我心里无比忐忑,爷爷带我长大的情景像过电影一般,一份孤独却深邃的爱就这样被无情地从我身体里抽走,我无奈也害怕。我哥说爷爷连着两天几乎都是昏睡着,没有睁眼,但爷爷努力坚持着,他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叮嘱我爸给他用肠外营养,家里人都知道爷爷在等我。赶往医院的途中,我哥让我做好准备,爷爷可能已经没什么意识,可当我抓着他的手呼唤他时,爷爷居然睁开了眼,我知道他能感觉到他的小孙子来看他了。他可能已经看不清我的模样,但他在努力看着我,他想要嘱咐我很多事,他不放心啊。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爷爷弥留时干瘦的样子,整个人已经完全脱形,他最后的眼泪和说不出的话,在那一刻击碎了我所有的倔强和骄傲。时光的河入海流,带走了最疼爱我的人,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成长的坎坷,曾有一位亲人帮我分担,给我力量。所以,我爷一直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他的离开对我而言,打击真的很大。
 
我们并不是惧怕死亡,我们害怕的是至亲的离去,害怕稍纵即逝的光阴。对于爷爷,我有很多遗憾,但这些遗憾如今都不能称之为遗憾了,年龄的差距成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从我出生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些遗憾。我最亲爱的爷爷陪伴着我长大,是我莫大的荣幸。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了一些必然得到了一些,时间不会等待你,同样时间也不会抛弃你,它给你最好的礼物就是记忆。
 
10. 我
 
因为读书早,父母的离异,和爷爷相依为命的经历,以及和父亲长年的误会,我比同龄的很多孩子早熟,很早就学会了隐忍和察言观色。长大后,我话很少,不怎么说漂亮话,但好在办的事儿都还算漂亮。许多人说我很会交际,其实不是,会交际的人有两种,一是知道别人要说什么,二是会说别人喜欢听的,我都不属于,我只是偶尔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又有人说我心机重,其实也不是。我不愿意骗人,所以要么直说,要么就不说,而且交际圈又何必混为一坛。因为成长的经历,我确实缺乏安全感,所以很少有人能走进我的内心,但不代表我对朋友不真诚,以诚相待是我的人生信条。另外,我既不忧郁也不感性,我对生活有自己的态度,虽说不能尽如人意,但随遇而安始终令我快乐。童年对我的影响很大很大,爷爷无疑是我最爱的人是我人生的导师,他传奇心酸的人生经历丰富了我的童年,感染我的生命,而我深信爷爷最爱的人是我。对于家庭圆满的孩子来说,很难想象幼时被生母抛弃后我内心所受的折磨,很难感受我认为父亲不爱我而承受的不安。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是谁懂得一个幼小心灵里承载的恐惧和自卑,是谁保护了一颗倔强的心灵最真实的自尊,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我永远都忘不了,爷爷摸着我的头,说,豆豆,你是我的心尖子。二十多年来,我把爷爷当做我最信任的人,任何心里话都会和他说。后来爷爷年纪太大了,身体不好,有时我怕说一些事给他添堵,所以挑些好听的和他讲,爷爷都很认真地倾听,只有在末了,告诉我,他知道我有心事,也知道我不愿意让他担心,只是宽慰我,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说出自己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可怜我童年和少年的经历,相反,现在的我感谢我的曾经,因为我有一个全世界最无私最疼爱我的爷爷,才有了我的今天。或许会有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纪念爷爷,讲述他不凡的一生,抑或遗忘他,可于我而言,他只是我的爷爷,我也只是他的小孙子,我只想回忆我们最亲近的点点滴滴。
 
爷,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很想念你,你是我一生的记挂,是我一生温暖的源泉。你总说我是最像你的孙子,的确,我身上有太多你留下的印记,但我和你比差得太远太远了,感谢你最无私的爱和善良,给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和不一样的人生。我只想把你和我的故事写出来,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心里最完美的亲人。
 
说忘记太难,期待来生的久别重逢,爷爷。

豆豆,2013/5/2,MD.USA.

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一个和方粉儿聊天的晚上

仙人指路010:罗永浩揪着这一点不放,非要人家公布资金去向,看着不通人情。你总不能扶贫的时候,送给老乡一袋面,回头逼着人家向你汇报蒸了几个馒头、做了几次疙瘩汤吧?给人家就是要人家花的。你可以不给,也可以要回来。给点钱就想要人家卑躬屈膝地出卖尊严,逼着人家一笔一笔报账,这样的逼问,违背捐款者初衷。
李房桐:我觉得这话不对啊!捐给方舟子的基金是用于打假的,这钱就有一部分是作用于整个社会的,他用这钱影响了社会或者某些群体,用在整个社会上的事情,一毛钱都要公开;扶贫款是指明了扶贫的,就是给他个人生活用的,如果他用扶贫款买了辆法拉利,也是不行的。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你这话貌似公正实际在表现你的小肚鸡肠,方舟子多年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他的品德,他为社会做出了很大贡献,但也面临很大的风险,这个社会上信任方舟子愿意把他当作你的朋友的人,愿意为他承担风险,大家风雨同舟共患难,捐钱以示支持,你不信任他你可以不捐,不能捐了小心眼的老怀疑钱的去处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相信一个人的品德,不能成为我们不约束的理由,没有规矩,任何人都可能做坏事,方舟子也不例外。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方舟子无权无势,家庭条件一般,就算他拿去改善自己的生活又怎么了,他可以不用担心生活上的烦恼,专心打假为大家做好事,这样不也是大家的愿望吗。比起那些公款吃喝几千亿,贪污玩女人的不干正事官僚,方舟子就是拿那些钱去改善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朋友们愿意他生活好点怎么了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再说一遍,这钱是信任基金的性质,说白了,就是朋友的捐助,朋友的信任不需要多废话浪费时间,你觉得后悔可以去要回。你的朋友看你有困难捐钱给你,然后天天追着你问你钱用在哪里了,你烦不烦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他如果只是拿钱改善自己的生活,无可厚非,可以。但是,他如果用这钱作用于打假,打假与整个社会有关,就必须公开!与他人有关,就必须公开,没有规矩,凡事都有万一!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不要一副悲天悯人道貌岸然的样子好吧,方舟子要变坏还用得着贪污这几十万块 ,你去看看先前他打的那么多假,好多人拖关系要他放一马,如果他接受那些人的钱,还用得着打假资金吗,长点见识和智慧吧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我也募过捐,帮一个患癌症的大学同学,后来,钱还没用上,他就死了,为此,剩下的钱(主要是同校师生捐的)我们在学校做了说明,在老师的见证下给予那个同学的父母。我觉得,这才是捐款的正常途径。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那你有没有要求同学父母每个月报告一下那些钱用在哪里了,你有没有担心同学父母把钱拿去炒股票吃喝玩乐去了,请回答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这钱就是捐款,你注意他父母没有成立什么基金,也没有把这钱用于他们的生活之外,而方成立了一个基金,基金的主要作用是打假,是对外的,对别人有影响。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你这钱是捐款,方舟子那些就不是捐款了吗,套用个基金的名字就要天天被你们追着问吗,明明是小肚鸡肠,偏要装着大公无私,明天早上你去拦住个官员的轿车,问问他车钱油钱的事情,好不好啊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估计你最近才关注彭剑他们的,先前彭剑他们就说过,那些钱还用在肖传国手术受害者诉讼上的,那些受害者也都说起过,彭剑方舟子的品格都是大家信得过的,而且两人都有自己正当的收入,不是那些欲壑难填的贪官污吏,钱总是不够,懂不懂啊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那为什么不公布呢?就算账目上都是吃了喝了,也不应该害怕公布啊?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你说他的品格是信得过的,怎么相信,让人相信不就是公布账目一条路吗?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这钱其实和你捐给同学父母的钱是一样的,都是出于同情和信任给予的支持,对于别人信任和尊重,就不要泼妇烂娘们一样追着问,捐这钱的时候又不是谁逼着你。像罗永浩那些泼皮无赖造谣中伤的屁话,根本不值一听,你如听了,就去把钱要回来好了,也没说像红十字那帮无赖不能退啊,懂吗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谁都不信,谁白纸黑字就信谁,谁藏藏掖掖就质疑谁!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去看看罗永浩是怎么说信任基金的,那无赖自煽嘴脸,你也跟着屁股后面,可笑。人家有自己的做事流程,如果有不方便,出于信任,就不要去问,你同学父母的账目应该是不是向你汇报啊,看不明白了是吗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我募捐的款都已经向捐款人(老师和同学)作了公布的,那些是治疗用的,那些是丧葬费,剩下的钱用于同学父母的抚慰金,老师和同学都知道,而且没有异议。现在一是方不公布账目,二是捐款人有异议,三是在捐款人有异议的情况下还不公布账目。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就算是账目公布出来,那些无事生非的也会鸡蛋里挑骨头没完没了浪费方舟子他们的时间,如果愿意把方舟子彭剑当好朋友,就不会去烦扰他们,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他们为大家做了那么多好事,冒了生命的危险,这些钱当作他们的奖励又有什么不可以,小肚鸡肠的讲什么质疑,可笑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和他们素不相识,我为什么相信他们,向无来往,凭什么跟他攀好朋友,包括罗,方做的不对就应该承受质疑!
林砚518:回复@老虎之围脖:老兄,那是个方黑,你看看她的围脖的一贯言论吧。她就是在这来无理取闹的,你和她讲道理真没必要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那就是你的无知和弱智以及狭隘瘪三观念在帮你了
李房桐:回复@老虎之围脖:呵呵,你这就先怒了。为什么方一直不公布账目?为什么你非要我相信方的品格?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已经回答你了,没兴趣搭理你了,哥要睡觉,祝你失眠
……我没法跟帖了,被拉黑了!
林砚518:回复@李房桐:你他妈的耳朵被啥玩意戳聋了?就知道跑来造谣?凭什么说方乱花钱了?彭剑不是解释过了会择机公布的吗?
xuhang777:回复@李房桐:你算什么啊,用得着你相信吗?真把自己当根葱。就是不公布。你学罗装去衙门喊冤啊。
老虎之围脖:回复@李房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让你难受死,让你恶心死,哈哈
……为了对林砚518最后一句骂人的反击,我只好去他的微博留言。

李房桐:回复@林砚518:由于被拉黑,回答你最后的问题,平静理智的回答你:我哪一句造谣了?我哪里说他乱花了?择机公布,什么机?我耳朵被你妈妈的玩意戳聋了!

转载:我和爸爸的便当盒

下面这篇获得第四回作文比赛最优秀奖的作文,名字是《我和爸爸的便当盒》,作者是日本广岛市立中岛小学校一年级学生片山悠贵徳(ゆきのり)。“朝日学生新闻社”第四届作文比赛的主题是“感谢”。
「ぼくとお父さんのおべんとうばこ」
《我和爸爸的便当盒》
おとうさんがびょうきでなくなってから三年、ぼくは小学一年生になりました。
爸爸因病去世三年之后,我成了一名小学一年级学生。
おとうさんにほうこくがあります。きっとみてくれているとおもうけど、ぼくはおとうさんのおべんとうばこをかりました。
有件事要向爸爸汇报一下,我想,爸爸也一定知道了:我借用了您的便当盒。
ぼくは、きのうのことをおもいだすたびにむねがドキドキします。
一想起昨天的事情,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ぼくのおべんとうばことはしがあたって、すてきなおとがきこえました。きのうのおべんとうは、とくべつでした。まだ十じだというのに、おべんとうのことばかりかんがえてしまいました。
我的筷子碰到便当盒的时候,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昨天的便当,十分特别,虽然当时才上午十点,可我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便当。
なぜきのうのおべんとうがとくべつかというと、それはおとうさんのおべんとうばこをはじめてつかったからです。おとうさんがいなくなって、ぼくはとてもさみしくてかなしかったです。
之所以说昨天的便当盒很特别,那是因为第一次使用了爸爸的便当盒。爸爸去世后,我非常寂寞、非常难过。
おとうさんのおしごとは、てんぷらやさんでした。おとうさんのあげたてんぷらはせかい一おいしかったです。ぼくがたべにいくと、いつもこっそり、ぼくだけにぼくの大すきなエビのてんぷらをたくさんあげてくれました。そんなとき、ぼくはなんだかぼくだけがとくべつなきがしてとてもうれしかったです。あれからたくさんたべて空手もがんばっているのでいままでつかっていたおべんとうばこではたりなくなってきました。
爸爸在“天妇罗屋”工作,他油炸的天妇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每次我去吃的时候,爸爸总是悄悄地、为我炸许多我最最喜欢的“海老天妇罗”。那种时候,我不由得感觉到自己很特别,因此十分开心。那以后我每天吃得多多的,还努力练习空手道,以至于一直使用的便当盒变得不够用了。
「大きいおべんとうにしてほしい」
とぼくがいうと、おかあさんがとだなのおくからおとうさんがいつもしごとのときにもっていっていたおべんとうばこを出してきてくれました。
“我想要个大点的便当盒!”
那天我这么一说,妈妈便从橱柜的里边将爸爸上班时常常使用的便当盒拿出来给了我。
「ちょっとゆうくんには、大きすぎるけどたべれるかな」
といいました。でもぼくはおとうさんのおべんとうばこをつかわせてもらうことになったのです。
“对悠来说,会不会太大了些呢?”
妈妈说。但还是让我用上了爸爸的便当盒。
そしてあさからまちにまったおべんとうのじかん。ぼくはぜんぶたべることができました。たべたらなんだかおとうさんみたいに、つよくてやさしい人になれたきがして、おとうさんにあいたくなりました。いまおもいだしてもドキドキするくらいうれしくておいしいとくべつなおべんとうでした。
然后,就是从早上开始等了又等的吃便当的时间。我将便当全部吃得光光的。吃完之后觉得自己就像爸爸一样,变得又强大又温和,变得很想见到爸爸。到现在回想起这么高兴又好吃的特别的便当,心里还怦怦地跳个不停。 
もし、かみさまにおねがいができるなら、もういちどおとうさんと、おかあさんと、ぼくといもうととみんなでくらしたいです。でもおとうさんは、いつも空の上からぼくたちをみまもってくれています。
如果能够向神许愿的话,我想要能再一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生活。不过爸爸一直在天空中守护着我们。
おとうさんがいなくて、さみしいけれど、ぼくがかぞくの中で一人の男の子だから、おとうさんのかわりに、おかあさんといもうとをまもっていきます。おとうさんのおべんとうばこでしっかりごはんをたべて、もっともっとつよくて、やさしい男の子になります。
虽然爸爸不在会很寂寞,但我是家里的唯一的男孩子,我会代替爸爸保护好妈妈和妹妹,我会用爸爸的便当盒好好地吃饭,成为更加更加坚强的、温和的男孩子。 
おとうさん、おべんとうばこをかしてくれて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爸爸,谢谢你借给我的便当盒。

《白夜行》中人物性格的描写

塑造经典的人物形象是小说的重点,性格是修饰化的人物轮廓,而大师都是解剖细节的高手。人物的性格通常也是从语言、动作等方面的细微处表现出来,细微处描写得越是细腻、巧妙,越能形成全息的立体形象。小说中对男女主人公亮司与雪穂的描写可以说是纯记录,干净的记录,连衬托他们的文字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但是主人公的性格、气质、经历还是藏掖不住,各个形象扑面而来。收藏了书中几段自己认为写得很好的。
 
1、田川敏夫看着西本雪穗苗条的背影走在草草铺设的小巷里。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只是提着红色塑料制手提书包。
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他和雪穗的母亲很熟,西本文代是个阴郁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这一带的人一样,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粗鄙的神情。和那样的母亲同吃同住,却出落得这般模样,田川不由得感到惊讶。“你念哪所小学?”田川在后面问。
“大江小学。”雪穗没有停下脚步,稍微回过头来回答。
“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区几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公立小学,该校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因为顺手牵羊被逮到,几个学生因为父母连夜潜逃而失踪。下午经过时会闻到营养午餐剩菜剩饭的味道,一到放学时间,便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着自行车出现,想拐骗小孩的零用钱。只不过,大江小学的小孩可没有天真到会上这些江湖骗子的当。
依西本雪穗的气质,田川实在不认为她会上那种小学,故而才有此一问。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凭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学校。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与别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〇三室门前,先敲了敲门,然后叫“西本太太”,但无人回应。“你妈妈好像还没回来。”他回头对雪穗说。
她轻轻点头,身上又传出了叮当的铃声。
田川把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右拧,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不祥的预感掠过他心头。但他不予理会,直接转动把手,打开门。
田川刚踏进房间,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里面的和室里。女人穿着淡黄色毛衣和牛仔裤,横卧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就是西本文代。
搞什么,明明在家……刚想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怪味。
“煤气!危险!”
他伸手制止身后想进门的雪穗,捂住口鼻,随后立刻转头看就在身边的流理台。煤气炉上放着锅,开关开着,炉上却没有火。
他屏息关上煤气总开关,打开流理台上方的窗户,再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边瞄着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把头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脑袋深处感觉麻木。
他回头看那女人,她脸色发青,肌肤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没救了——这是他的直觉。
房间角落里有一部黑色电话,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是,这一刻,他犹豫了。要打一一九吗?不,还是应该打一一〇吧……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没见过尸体。拨了一、一之后,他犹豫着把食指伸进〇键。就在这时——“死了吗?”从玄关传来声音。
西本雪穗还站在脱鞋处。玄关的门开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妈妈死了吗?”她又问了一次,话里夹杂着哭声。
“现在还不知道。”田川把手指从〇移到九,拨动转盘。
 
2、男子仿佛没有听见,手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透过针织布料,典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握力。
就这样,她被紧紧抱住,无法动弹。男子吸吮她的耳垂,他熟知她的敏感部位。他粗野却又灵巧地操纵着嘴唇与舌头,典子感到背后有如一阵电流窜过,使她无法站稳。“我……站不住了。”她喘息着说。
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作答,用力支撑着想往地上坐的她。不久,他放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她的身子转过去背向他。接着撩起她的裙子,把丝袜与内裤往下拉。褪到膝盖下方后,右脚一踩,一下子全部脱掉……
不久,如浪潮由远而近般,她再也站立不住,双腿猛烈颤抖,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双肩上下起伏,喘着气,脑袋里阵阵耳鸣。
男子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回到电脑前,盘腿坐下,敲击键盘。从他手指的节奏里,感觉不出丝毫紊乱。
典子无力地撑起身子,穿好衣服。“我去准备晚饭。”她扶着墙站起来。
 
3、她把手放在纸门框上,怜爱地抚摸着上面的小小伤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
“因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红,珠泪欲滴,“筱冢先生讨厌我呀。”
一成一惊,要掩饰内心的波动并不容易。“我怎么会讨厌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对我和诚离婚不满,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只是我确实感觉到,你躲着我,讨厌我。”
“你想太多了,没这回事。”一成摇摇头。
“真的吗?我能相信你这句话吗?”她向他靠近一步,两个人相距咫尺。
“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啊。”
“哦。”雪穗闭上眼睛,仿佛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气。甜美的香味瞬间麻痹了一成的神经。她睁开眼睛,已经不再泛红了,难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他移开目光,稍微拉开些距离。在她身边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亲,”他看着庭院说,“一定很喜欢仙人掌。”
“跟这个院子很不协调吧?不过,妈妈一直很喜欢,种了很多又分送给别人。”
“这些仙人掌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虽然不太需要照顾,但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只好送人了。”
“是啊。筱冢先生,你对盆栽有兴趣吗?”
“不了,谢谢。”
“哦。”她露出浅浅的笑容,转身面向院子蹲下,“这些孩子真可怜,没主人了。”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开始微微颤抖,不久,颤抖加剧,她全身都在晃动,发出呜咽声。“孤零零的,不止它们,我也无依无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动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后,将右手放在她摇晃的肩上。她将白皙的手叠了上来。好冷的手。他感觉到她的颤抖趋于平缓。
突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明的感情从心底泉涌而出,简直像是封印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获得了释放,甚至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感情。这份感情逐渐转变为冲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雪穗雪白的脖子。
正当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刹那,电话响了。他回过神来,抽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所迟疑般静静地等了几秒钟,随即迅速起身。
 
4、雪穗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懂。”
一成抬起头来:“不懂什么?”
“怎么爱,”她定定地凝视他,“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男人。”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吧,我想。”一成移开视线,把茶杯送到嘴边,但茶几乎没有入口。
两人陷入沉默,空气似乎更沉重了,一成无法呼吸。“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不好意思,把你留下。”她说。
一成穿上鞋,再度回头面向她:“那先去了,明天再过来。”
“麻烦你了。”
他伸手握住把手,准备开门。然而,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瞬,忽觉背后有人。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纤细的手轻触他的背脊。“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
一成自知内心正剧烈起伏。想直接转身面对她的冲动,如浪涛般排山倒海而来,他发现警示信号已由黄灯变成红灯。现在要是看见她的双眼,一定难敌她的魔力。
一成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说:“晚安。”
这句话如同解开魔法的咒语,她的气息倏地消失。接着,响起她与先前毫无两样的冷静声音:“晚安。”
一成踏出房门。离开房间后,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这时才终于回头。
又传来咔嗒的上锁声。
一成凝视着紧闭的门,在心里低声道: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一成迈开步伐,脚步声在夜晚的走廊回响。

摘自东野圭吾《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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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不知道与宁可不知道

对于害怕的事情,一些人会选择性失忆,就算你扒开他的眼睛,他立马紧闭心灵,宁愿坚持自己活在另外一个美丽世界。一个民族累积起来的智商,有时候不如一个皇帝的新装里的孩子,他起码会因无知而脸红,而不是因为有知识而脖子粗。

刘瑜《不知道与宁可不知道
7.23动车追尾事件后,微博上对有关部门的反应骂声一片。我和一个朋友就下面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他们”知道这些群情激愤的声音吗?我的朋友认为:“他们”当然知道,点击微博观察民情,不就是举手之劳吗?再说了,“他们”不点击,“他们”的秘书家人肯定会点击,然后再向“他们”汇报。而我的看法却是:“他们”中很多人有可能真的不知道,或者不那么知道。
“他们”,当然指的是“有关领导”。
认为很多“有关领导”有可能真的不知道网络上的激愤程度,是因为我相信一个叫做“理性无知”的理论。这个理论认为:当“无知”合乎人们的“理性”时,人们可能会努力保持这种无知,刻意逃避可能会干扰这种无知的信息。
“理性的无知”最早是一些学者用来形容美国选民的。有调查表明,美国很多选民非常无知,比如,大约一半美国人不知道每州有两个参议员,四分之三不知道其任期;约一半美国人不知道代表本区的众议员是谁,40%不知道本区的参议员是谁……这些数字自从有民意调查以来竟一直相对稳定。在分析这种无知的原因时,有学者指出:这种无知对于选民是理性的——一张选票能改变整个选举结果的可能性极小,为了这张选票而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去了解政治实在“太不划算”。
在我看来,“理性的无知”理论可以解释的不仅仅是选民的无知,理性的内容也不仅仅是时间精力的投入产出分析。刻意的无知可能带来丰厚的利益报酬,在这里,无知是一种精明。选择性的失明则可能带来意识形态上的自我保护,在这里,无知则是一种逃避。
“打开Fox新闻频道不也就是举手之劳吗?你认识的美国左翼有几个会愿意举起电视遥控器,点击到那个频道?” 我给朋友举例说。Fox新闻是美国公认的右翼频道,当左翼们试图论证美国媒体里充满右翼“宣传攻势”时,总会提起Fox新闻。同理,美国右翼中又有几个愿意购买左倾的《纽约时报》呢?《纽约时报》可不贵,一个星期天天送也就5.85美元,现在电子版更便宜,降到每周三块七毛五。
所以,即使是在信息自由、充分的社会,人们对信息的关注和吸收也往往是选择性的。我曾经写过一些观察美国政治的文章,有读者曾问:你写这些是不是很容易,把在美国看到的事情给描述一下就行了?我答,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很多留学生出国之后关注国内超女选拔远胜于关注美国国会辩论,还有很多干脆顺着我们从小被灌输的意识形态框架,看见的永远只是“美帝”如何横行霸道,而不是这个国家的政治运作机制。一个人“看到”一个事物并不等于他能“看见”它,人们往往需要穿过重重意识形态才能看见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说得如此饶舌,其实中文里有个更简洁的词,叫做“视而不见”。
理性的无知,中国人当然不陌生。最极端的例子是大跃进。农民自己就是种地的,岂能不知“亩产万斤”的荒谬?科学家有基本常识,有怎会不知土法炼钢炼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各层干部炮制假数据,又怎能不知“大好形势”后面的巨大灾难?至于毛主席,总有人用“他被下面的人给蒙蔽了”来为之辩护,要我看,与其说他不知道,不如说他不想知道。这个情境里,对于一些人,无知可以带来利益,对于另一些人,无知可以带来安全,对于还有一些人,无知则可以满足其意识形态的偏执。在这里,无知就象一块大肥肉,各路苍蝇、蚂蚁、豺狼可以蜂拥而至各取所需。
今天的中国与大跃进时代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精明的无知和自我保护式的蒙昧却依然盛行。一位“体制内”的退休长者曾告诉我,他认为他们那一代人之所以有的人很开明有的人很保守,“一个重要的区分点就是上网还是不上网”。上网还是不上网,说起来只隔着点击一下鼠标这个简单的动作,但这个动作里包含的,却是一个人从成见里出走,与自我诀别,从温暖机舱跳向未知大地的巨大勇气。

万一降落伞打不开呢?他们可能担心。于是他们继续待在温暖的机舱,对大地上的声音充耳不闻。于是“群众”当中,出现了一群越来越“不明真相”的领导。现在,令人担忧的是,那些坐在机舱里的人,和那些大地上的人,他们携带着各自眼中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在高速接近。有一些事实,那么多事实,我们知道,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而我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这样两个疾驰的世界互相追尾时,该是怎样的场景?

如果有一天,你老无所依

在我的家乡,村子里的五保老人都被送到了镇子上的养老院。过年的时候,见到了几位回老家过年的老人,问了问他们近来的生活,他们说养老院的日子还算不错,吃大锅饭吃得饱,两人一间房,平常做做集体劳动,如帮养老院种种菜,过年的时候还发了一百块钱。老人们都很感激,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一来是离开老家过上集体生活,虽说生活上有了照顾,但毕竟不是亲人,在养老院没有归属感;二来是缺乏关心,村子里把他们送到养老院,大家都像甩掉了大麻烦似的,而现在的养老院也做不到在心理上去关心他们。这些五保老人多没有子嗣,村子里把他们送到养老院之后,他们连地都没有了。在没有保障的社会,他们是真的老无所依,只能等死。

转载:http://www.baibanbao.net/2011/03/no-country-for-old-man/
王佩《老无所依》
在福利缺失的农村,生老病死都意味着要风险自担,尤其是年老之后,如果鳏寡孤独,或者儿女不孝,晚景将十分凄凉。所以,当旭日阳刚在春晚的舞台上用颤音唱出“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在无病呻吟。在乡间,如果你看到70多岁的老翁在下地干活,不要觉得奇怪,他们只是在用汗水在做最后的抗争,为的是怕被社会当作废物而抛弃。我一位好友的爷爷,80岁的时候还在仓库里扛麻包。这实在是没办法,身为农民即意味着终身劳作,风雨无阻,至死方休。
我们村的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四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去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也不例外。除夕上午,她两个远方外孙女来送年货,叫门不开,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虽然已是白天,女人的尖叫声还是传得很远,街坊四邻都赶了过来,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分析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焦的钱,桌子上还有另外的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因为大年除夕,四奶奶又没有亲人,大家合计了一下,不必发丧,当天就把她给埋了,只有村里几个妇女跟着送葬的队伍雷声大雨点小地干哭了几声。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了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就发生在2009年。
针对老无所依,中国自宋代开始,民间发展起一种族田制度,即宗族中留出一块田地,雇人耕种,其收益用来供给族中老幼孤寡者。例如,清代安徽庐江章氏义田规定:“存谷以周族之穷者,老废疾者,幼不能生者,寡不嫁者;余谷出钱以佐族之女长不能嫁者,鳏不能娶妻者,学无养者,丧不能葬者。”
如今农村,宗族制度已经倾颓,社会保障制度尚未完善,但老年人不会坐等福利国家从天而降,《侏罗纪公园》里有句话:“生命自会找到路。”在人类社会也是这样。在我的家乡,一种“嫁人养老”的方式悄然蔓延。在这个交易市场上,男方都是城里人,六七十岁,退休后丧偶,女方一般都来自农村,五十多岁,干净利落。双方结婚,半点都不是为了感情,老夫是为了有人照顾,打完太极拳回家有热饭,少妻是为了老有所依,买菜回来进屋有暖气。在农村福利缺失、道德约束松弛的情况下,这是一种市场化自动配置的城乡结合的养老方式。
不过对于农村妇女来说,这种养老方式风险也很大。首先,她们再嫁之前,就书面约定,放弃对新丈夫财产的一切继承权。我二伯去世后,他后娶的农村大婶只得到了2万元的补偿,就被扫地出门了。其次,她们与新夫的儿女关系紧张、倍受歧视。还有,万一新夫生病,她们就不得不挑起照顾老年人的重任,本来想进城养老,想不到成了包身工。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夫妻关系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畸形的,双方各怀揣动机,感情基础脆弱。女方付出了尊严的代价,男方也顶着社会舆论和儿女的压力,三重压力下,双方都很难有幸福可言。

在种种努力都失效的情况下,农村人还有最后一招撒手锏:自我安慰。他们会举出反例,证明其实老无依也挺好。我最常听到的一个例子是:某个人得了癌症,他有四个儿子,轮流带他去北京等大医院,做了大手术,花了几十万,不到半年就折腾死了。而另一个人,也得了同样的癌症,但没儿没女没人管,没钱治疗也没折腾,结果你猜怎么着:到现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