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你们(二)

2、哈柴姑娘。这是七八岁时某个夏天中的某一天,晌午的时候,母亲说:“今天我要去子午山哈柴”,我就吵着要去了。
子午山是我家后面的一座大山,我小时候认为它是世上最大的山,每每清早山腰处裹着一团雾气,我觉得这山上一定有神仙。哈柴就是用耙子把落在山坡上的枝叶灌木拢到一起,团成卷,再把树藤砍了,捆了挑回家做柴火。哈柴这是个当地的说法,哈字应该是“薅”字的误读,因为哈柴用的竹耙子看起来好像一把长柄梳子,而哈柴主要是捡枞毛丝,枞毛丝是针叶乔木枞树的叶子,也是当地的叫法,针一样的叶子看起来真是好像头发啊。
总之,我就戴上袖套穿上胶鞋跟着母亲去哈柴去了。山上真是既凉爽又好玩啊,鸟雀叽叽喳喳的,蘑菇都撑着伞出来看,枞毛丝多得铺满了山坡。母亲麻利的开动了,很快团成了两大卷,装在竹篓子里,还有很多需要用树藤捆起来。我去砍树藤,哇,那边好大的一根树藤,像一条大蟒蛇一直缠绕着一棵山毛榉到了树梢。母亲说,这个不要砍,你看它又粗又大,已经和这棵树都长在一起了,像是成了精似的呢!哦,这是一个藤精,那我去砍别的好了。
收工,准备回家了。谁知山中一会儿下起雨来,母亲挑着柴,我用衣服兜着蘑菇,从山间下到小路上来。母亲说,不如我们去山下的人家避下雨吧。
这户人家住在山的另一边,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到山那边去呢。原来山的那一边,还有这么一个傍水的村落。只有女主人在,还是母亲的熟人,自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正吃着鸡蛋蘑菇面,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十二三岁的样子,就像张爱玲笔墨中的对门女孩那样,春天的晚上,立在门口,手扶着桃树,四目相对,两下无话。原来是这家的女儿。她穿着白色带点点的上衣,军绿色的裤子,两根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女孩子到了十二三岁,就渐渐的长开了,略有轮廓,有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却没有少女的骄狂任性。
妈妈们在聊家常,我们很快就玩起来了,玩捉迷藏、抓石子,讲各自学校的趣事。她很爱笑,我也很喜欢她。妈妈们看着我们玩,说这两个孩子还玩得挺高兴的。她妈妈笑着说,你长大了娶她做媳妇儿好不好?我想了想说,好。然后大家都笑了。
虽然我开心了一个下午,留下了所有的蘑菇,但是似乎注定只有这匆匆一面,此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她,连打听消息都没有,后来所有人都忘记了,前尘往事无从查考,如此了了。
但是,我竟然一直记得这个小姑娘的笑颜,甚至面容清晰可辨,笑声历历在耳,我还记得那一个下午我们玩得很开心,如果世间的事都有因缘,为什么有些事如此偶然的发生?我知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却并不知道我们在人生中的位置。

当我们在庸长的岁月里分别衰老,或者不脱儿时模样,或者已变化成其他形态,过着或精彩或惨淡的生活,在当下的幸福里早已放逐了过往,习惯了无论魏晋不知有汉。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得了闲暇,愿意像擦地毯一样细细打扫人生,你应该会记起这一次会面,记起我们当初的样子,从而记起这注定比我们生命还要长久的大山,知道这不是梦中才有的事。

我们的你们(一)

1、活了一百岁的人在想啥呢?曾是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了,具体有多长寿,曾自己都算不清,不过她的孙子都六十了,她即便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多岁了吧。她说她是民国初年生人,至于哪一年,兵荒马乱的谁记得清楚?不管怎么样,她是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了。
哦,“曾”是大家对她的称呼啊,就是曾祖的意思。过年的时候,她会拄着一根乌黑发亮的漆木拐杖在村子里走走。她头发没有掉,也没有全白,糙糙的灰白,被向后梳进发髻里。每家的大人看见了,都要放鞭炮,泡红糖水炒米,然后叫过自家的孩子来,说“给祖宗拜年,给祖宗磕头”,小孩子们就扑通的跪倒,说一些大人教的恭喜话。有不懂事的孩子,就说“拜年拜年,红包拿来”,她会从斜襟粗布纽扣的青色棉袄里掏出一块钱币,笑吟吟的说:“个儿买嘎的,好生的读些圣贤书哟!”那孩子接了钱币,一群孩子就围上来,叽叽喳喳的讲,“是大洋吗?是大洋吗?”结果是一枚钢镚,那孩子有点沮丧,“就是一角钱啦。”“我也要!我也要!”孩子们闹了起来。
这时这家的妈妈从房里端着点心盒子出来,将一群孩子打散,“老祖宗的钱,要不得的呀!不懂事的冤孽哟。”孩子们跑来抓一把点心就散了,曾笑吟吟地看着,说“这大洋啊我屋里有的是呢”。
我经常看到曾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她裹过小脚,走得像只蜗牛一样慢,我去公社打酱油,去的时候在塘弯看见她,回来的时候又在塘弯碰到她,她还在走呢。我就又跟她打招呼,她笑吟吟地,“年轻人就是脚程快哟!”
妈妈说曾有个远嫁的女儿的,说是远嫁,也就是隔着四五个村子那么远,曾的女儿身体不好,是癌症,曾不能坐车,坐自行车都不行,只能坐板车,由儿子拉着,孙子推着,一路山路,花上大半天功夫去看女儿。有一回,曾的女儿病重了,家里大人又农忙都不在,就喊曾孙子带路,一脚一脚的走去了。
曾在村子里去哪家都有饭吃、有茶喝。我有时看见她站在村子东头,山坡上,拄着拐,青色的粗布纽扣斜襟大褂,青布裤子,因为牙都没了而憋着嘴,看着远方像是睡着了。
曾有个小儿子,被过继到别村的黄家,六十多岁了,是个光棍。这个小儿子因为无后在黄家过得不好,住在侄子家,侄媳妇经常打骂他。曾心疼这个儿子,一直想要接回这个儿子,哪知人生竟是处处的不易。

曾临终的时候,希望把她那间土砖房给小儿子,算是安身之所,不曾想她另外的几个儿子也是儿孙一大帮,没过两年,拆了砖房盖起新楼,而他的儿子们也陆续的死去了。我以前总盼望长大,甚至变老,然后游历四方,了无牵挂,却不想原来活到一百岁,也是在为每一天高兴、为每一天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