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小桥

老家门前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小河上有一条窄窄的小石桥。每到梅雨时节,清澈的河水都会刚好漫过小桥,在两旁翠绿的柳树荫下小桥宛如一条浮在水面上的大蛇。夏日的午后,南方的小村子闷热又安静,除了偶尔几声遥远的鸡犬声,就剩下叫个没完没了的知了声,那些成百上千的知了就爬在我头顶的柳树上,似乎一刻都不愿停歇。
这时整个村子空无一人,闷热的天气使所有人都待在屋子里睡着了,猫、狗、鸡所有的活物都在阴凉处打着盹,连栓在河边柳树下仅露出半个头的大水牛也闭着眼,因为总有几只苍蝇趴在鼻子上,它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将整个头沉入水下来驱赶苍蝇。我感到整个村子大概只有我清醒无比,我悄悄溜出门,穿过门前一片窸窸窣窣的斑竹林,这时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水稻田。通常我都在做两件事,配制灭虫毒药和思考怎么才能去北极。有时候我就躺在刚好漫过河水的小石桥上,脱得赤溜溜的,短裤和背心挂在树枝上,不缓不急的河水就这么流过我的身体,河水的作用让我变得轻飘飘的,我仰面看着树荫空洞处的蓝天白云,觉得我会离开这个地方。
生命是什么?人生是为何?我小小年纪就在想这些问题,一开始是关于死亡。村子里的老队长爷爷过世了,我第一次见到不能唤醒的躯体,而他前天还摸过我的头。老队长据说是大集体时代的老队长,曾经配有手摇电话和枪,总之他是个有威严的大干部,改革后他退了下来,但经常巡视整个村子的习惯没改。所以夏天闷热的午后,整个村子只有我和他清醒无比。
然而老队长死了,葬礼上除了他的遗孀王奶奶在哭,其他人都在闹喜丧,儿媳妇们干嚎了几声就入席划拳去了。后来想想其实这样挺好,如果我死了,一些人因此而聚拢来,吃吃喝喝一番,没有什么遗产的争断,最好也不要有什么怀念,甚至我会想到有两个年轻人在我的葬礼上眉目传情这种美事来,这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的情节。然而当时我显然是吓坏了,因为我看到老队长爷爷的影子无所不在,以致于出殡时他孙女小红骑在棺材上压棺的一幕把我吓晕过去。
因此,我经历了更为恐怖的“叫吓”的经历。奶奶拿我的衣服绑在扫帚上,沿着我回家的路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喊“快回来吧”,最后听说我竟好了。从那以后,我经常想我死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此后百万年中再无感知了吗?
很快,我见到了第二种死亡。我爷爷突发中风,一下子就瘫在地上,傍晚的时候就不行了。我爷爷是极疼爱我的,奶奶问爷爷想见谁,爷爷说孙子,爸爸将我和哥哥领到床前,我抓住爷爷的手,看着他伴着天边的霞光渐渐黯淡下来,他的手用力的握着我的手,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一丝挣扎,他就这样用力的握着我的手,好像是睡着了。爷爷死后家族里有托梦的说法,但我却从未梦到过爷爷。只有一次,我躺在小石桥上,被树荫里的束束阳光晃得迷迷糊糊,我感觉爷爷就坐在桥头,用他烤黄了的双指夹着烟,他的栗木拐杖甚至碰到了我的发梢,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头牛游到了小桥边。
我离开了村子,渐渐疏于联系。得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听闻到了不忍计数的死亡。老人就像一茬接一茬的庄稼,每一次回去都可能是见了某个人最后一面。新人跟你毫无关系,新房子跟你也毫无关系,离开即是陌路人,故乡都是回不去的地方。
后来我见过更多的河,也走过更多的桥,但没有任何一座桥可以接通那些细微的情感。生命是什么?人生是为何?我不知道,好像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或者,答案就藏在问题里。听说死后也要过一条河,但愿我走过的会是那条小石桥。

佛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尘世的影子都是灵魂的暂留,好像是在寻找散落的某些东西,所有往前去的都在改变,只有过去的不变,比如老家门前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小河上有一条窄窄的小石桥。每到夏天梅雨时节,清澈的河水都会刚好漫过小桥,在两旁翠绿的柳树荫下小桥宛如一条浮在水面上的大蛇。